第八十二章 兩相廝守
那晚魏榮光從汽修廠回來時,吳若初還坐在魏婆床邊,陪魏婆翻著老相冊,一老一少意興相投地閑侃著。
魏榮光看著這一幕,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自從把吳若初帶過來住的那天起,他就深知自己必定會夾在這兩個女人之間顧此失彼,而他也做好了那樣的準備,雖然很難,但他一定會盡力讓外婆和若初避免摩擦。
可是現在看來,他似乎過慮了,她們相處得分明很好,兩人都像是有求於對方,魏婆需要吳若初的照料,而吳若初需要魏婆的認可和收留,所以,她們盡量繞開所有小磕小碰,彼此再和睦不過。
饒是如此,魏榮光心頭的壓力也並不能減輕分毫。
晚些的時候,吳若初洗漱完,從後院回到屋中,隻見魏婆站在魏榮光房裏,神情陰戾地望著正在對母親遺照說話的魏榮光,這是每晚臨睡前必經的儀式,像是某種神聖的宗教禱告。
魏婆微駝的背此時極力挺直,目光如鉤,仿佛探向了極深遠的年月中,魏榮光握著那隻床頭的相框,注視著母親真善美的麵孔,指關節難以察覺地輕抖,魏婆問一句,他答一句。
“我們的仇人是誰?”魏婆齒間迸出怒火。
魏榮光捏著拳頭,機械地說道,“梁忠文。”
“他把我們全家害到了什麽田地?”
“媽媽蒙冤入獄,我們家破人亡。”
“小榮!你要怎樣給我們報仇?”
“我會讓梁忠文得到應有的懲罰,讓他失去他擁有的一切,死不掉也活不過來……我會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魏榮光說出這些決絕的字眼,餘光已感知到吳若初出現在房間門口,她怔怔地看他,雙唇微啟,眼裏盡是悲傷憂懼的光。
魏婆滿意地結束了儀式,走之前撫了撫照片上魏念萍的臉頰,“女兒,你等著,再過幾年,我一定要那畜生好看,要他跪下來求你原諒!”
昏黃的殘燈下,魏念萍笑容悠遠,不置一詞。
夜已深,客廳裏的老鍾拖著不聽使喚的指針慢慢走,每一步就像翻山越嶺。魏榮光關上房門的時候,吳若初依然呆立在那裏,未能從剛才凝重而怨毒的氛圍中回過神來。魏榮光拉過她的手,她愣了一下,隨即緊緊地回握他。
“若初,我剛才的樣子,你是不是很害怕?”他歉疚地問。
吳若初撥浪鼓似地搖頭,“有什麽能讓我害怕?就算是你也不能。”
她等著他回答,卻隻等來他猛然將她推到門頁上,她低呼一聲,隨即咯咯地笑了起來,彎起的眼睛帶著薄嗔,他的吻如同驟雨落下,濺起繚亂的水花,磅礴的水汽……
身後衰朽的木門發出可疑的裂聲,好像即將破個大洞,吳若初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轟地一聲摔出去了,她迷醉地閉緊了眼,雙手慌亂地揪住他背上的衣服,他的鼻息就在她耳邊,“現在……你怕了嗎?”
她忙不迭點頭。
靜夜如空穀,時光如溪澗。半夜醒來的時候,吳若初看見他就躺在身邊,如同與她在深林中小憩,墓穴中長眠。如果未來的每個夜晚都能如此,她別無所求。
他的睡姿依舊是長年累月養成的那種習慣,像一隻被海浪遺棄的蝦米蜷在床的邊緣,幾乎要掉下去。其實剛入睡的時候他是挨著她的,可是後來不知不覺就會變成這樣,多年的不安滲進了血肉裏,即使在人前盡可能不流露,睡眠卻是最誠實的時刻。
每次吳若初醒來,發現他又縮到邊緣去了,就會軟軟地蹭過去,摟住他的背,沒完沒了地緊貼著他,有時這個動作會讓他蘇醒,他發現自己把她撇在了一邊,會很不好意思,翻個身就將她再次擁緊。
夜複一夜。
吳若初正式在魏家住下來之後,首先花了好一番工夫把整個院子打理了一遍,小而孤清的一個家,有了她的改造,宛如盛夏的一座伊甸。她拔掉了一些越長越瘋的雜草,掃清了四處的殘枝敗葉,用抹布和拖把一點點除去了石磚上常年被中藥浸染的黑痕。
她總覺得這院子隻種一樹海棠有些太空了,於是買來一包牽牛花的種子,信心滿滿地埋在土裏,土的厚度、水的用量、花架的擺放她都嚴格參照書本,一雙手黏滿了塵土,指間還爬了一些三頭六臂的小蟲子,一般女孩都害怕的東西她卻一點也不怕,隻是笨手笨腳地把那些蟲子放到一邊的安全地帶,讓它們自覓生路,祝它們一路平安。
牽牛花開滿了木架子,像一隻隻吵嚷恣肆的紫色喇叭,向著天空伸展呼喊。這就是吳若初喜歡牽牛花的原因,它的美麗帶著聲效,魏榮光從前的生活太靜了,整個院子仿佛隻能聽到風聲,而她想給他最絢爛的聲響。
除了牽牛花,吳若初還指揮著魏榮光搬開幾塊石磚,開墾出了方方正正的一處新土,她在土裏種上蔬菜,每天使勁鼓搗,一直蹲到腿麻才肯站起來。經過一番試驗,她悄沒聲地種出了新鮮的油菜、茄子、萵苣,還有紅紅火火的辣椒,遠看就像是半邊院子都給燒透了一般。
她摘下菜回到廚房炒好,端出來一嚐,不光是魏榮光和外婆,就連陶阿姨都說味道不錯。
那時吳若初已經通過自覺自省勤學苦練,攻克了做飯這項必修技能。剛住進來的時候,魏榮光給她做過一頓飯,那家夥平時看不出來,沒想到下趟廚房還挺像樣子的,吳若初虎虎生風地吃完他炒出的一盤蛋炒飯,痛定思痛,從此立下毒誓,不把自己的廚藝提升到踐踏他的地步就枉為人。
她在學校圖書館查閱食譜,循序漸進,節節高升,還不斷向嶽皚取經,在嶽皚的住處練習了多次。
當時嶽皚也像吳若初一樣住到了校外,和盧凱一起。嶽皚說她一點也不介意吳若初把廚房焚毀,因為如果哪天自己和盧凱吵架吵得再凶一點,這間廚房很有可能被砸個稀爛。
嶽皚也不知怎麽回事,沒頭沒腦地就跟盧凱和好了,從此陷入分手又複合的漫長循環。盧凱起先隻是哄她,說自己一時豬油蒙了心才會出軌,堅決下不為例,嶽皚耐不住對他的情意,答應重新開始,然而,不過短短幾個星期,她就撞見盧凱在糜爛的舞池裏左擁右抱。
到了後來,盧凱也懶得再打造自己浪子回頭的光輝形象了,他挑起一雙桃花眼,很明白地對嶽皚說,“我就是喜歡自由,就是花心濫情,可是在我心裏誰也比不上你,如果有一天我玩夠了,而你還在,我會好好彌補你。”
這番話令吳若初笑斷了氣,她真想不通嶽皚為什麽還要相信這種男人,她費了好些口舌勸嶽皚放棄,嶽皚也無數次跟盧凱吵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但是臨到頭來,都是無用功。
“他就是仗著我離不開他。”嶽皚聳肩一笑,取暖似地抱了一下吳若初,“你挑男人的眼光比我好多了,若初,我真羨慕你。”
吳若初抽動了一下嘴角,哭笑不得。其實她的眼光又有什麽好,還不是給自己挖了個坑跳,她在魏榮光身上投注的感情,隻換來無限的癮,即使是最濃盛的喜悅也如在大夢邊緣。
他和她都能清晰地意識到那是夢。
然而一起做夢的感覺真好啊。
那間門庭冷落的小院,承載了他們生命中最酣甜迷幻的一段,哪怕是細碎的苦,也無傷大雅。他們早晨一起開著摩托車去上學,在舊城區的小路上軋出厚而寬的車轍,灑下的笑聲如同一粒粒麵包屑,平房上停著的雀鳥聽見了,竟撲動著翅膀飛來,似是要來啄食。
吳若初坐在魏榮光身後,單手扣著他的背,騰出另一手來,輕點指尖在他衣服上寫字,他根本不知道她寫了些什麽,有些好笑地衝她喊,“別玩了,你抓緊我行不行?”
“就不!就不!”吳若初嘟起臉,手指依舊不停地劃弄,偷偷寫出“我愛你”,為自己的浪漫字體而暗自傾倒。
他沒怎麽弄懂她的真情告白,隻感覺她的指尖戳在自己背上麻麻癢癢的,像是她化身成的小昆蟲在上麵跳舞。
隨著摩托車行駛過一間間大小店鋪,整個舊城區也從一夜沉睡中漸漸醒了過來,店家們投入了新一日的營業,陶阿姨也打開了麵館的大門,吳若初跳下摩托車,飛奔過去塞給陶阿姨兩隻自己做的紫菜飯團,又匆匆地跳回了車上,就像一隻敏捷的袋鼠。
陶阿姨聽見小榮無奈地說,“下次等我停穩了你再下去……”
吳若初敲著他的背,“知道了知道了……”
但陶阿姨和魏榮光都清楚,下一次,下下次,她還是會一樣地冒失。
望著他們騎車遠去的身影,陶阿姨欣然微笑。她看得出這兩個孩子是真的快樂,尤其小榮,他的快樂已經是那麽少了,或許天上的魏念萍看見他如今過得好,也會放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