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流水惜花
阮慎謙沒有朝她坐的方位望上一眼,但他知道她就在那裏。敬酒的時候,她端杯走到他麵前,說著在鏡子前練過許多遍的賀詞,脆聲如玉,全程盯著他的眼睛,他卻隻看著杯裏倒映的璀璨華燈,臉上是一貫的淡然表情。
“伊伊,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苦心。”
大概是他給的那顆心太苦了,阮伊隻覺胃中開始翻動起來,她回到座位上,停不住地給自己灌酒,想把那苦味衝刷下去。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不知道有哪些人勸她少喝點,不知道阮慎謙是不是好幾次拿掉了她手裏的杯子。
她想站起來證明自己沒醉,卻不小心踹到了桌腳旁的幾隻空瓶,她與那些瓶子一起滴溜溜滾在地上,瓶子破了,玻璃濺傷她的腳踝。
她意識到今天的精湛演出似乎是搞砸了,不由得十分喪氣。鄰桌正好坐了阮慎謙在醫院的幾個舊同事,其中兩名護士連忙過來查看她的傷處,可是阮慎謙比她們更快,他握起她的腳,血滴和碎玻璃一同墜落在他手心。
酒店工作人員取來了紗布和藥水,阮慎謙忙亂地替她止了血,額上冒出一層汗珠。
她有些動容地說,“舅舅,我突然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天,你也是這樣給我包紮了腳,一點也不痛……你對我真好。”
她說完這句話就不再記得什麽,隻剩周圍的賓客訝然發覺婚禮上英俊儒雅的新郎在這一刻變得惶然若失,就像丟了什麽珍寶。
阮慎謙的包紮並沒有醫好阮伊的傷,她高燒整宿,而他在她床畔寸步未離。她身上燙得像火炭,灼著他,烙著他,煎著他……他的妻子臉色陰沉地回房去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結婚的當夜,竟會在阮伊身邊度過,憂愁,卻又流連。
天亮時他伏在她床頭睡著了,醒來後發現床上被褥平整,空無一人,連一根發絲也尋覓不到。
與她一同消失的,還有早已打包好擱在牆角的一隻黑色行李箱。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阮慎謙,就像多年前執意逃離孤兒院,明知道前路未卜,但她非走不可。
她從來不是得過且過的人,如果某個地方讓她感到灰心與背棄,她便不可能再逗留。
時空跳轉,“燈火闌珊”尋人事務所的窗外,那陣雷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嘈亂的雨聲平息後,隻有微茫的閃電不時落進簾幕未拉的窗口。
聶瓊在阮慎謙開始講述之前就先失陪了,剩下小曹在電腦上兩眼無神地搜索著阮伊的來訪記錄,打字打到手抽筋,吳若初倒是輕而易舉地憑借靈光的腦袋想起了阮伊這單生意是何種情形。
“她要尋找她的親生父母,我們隻能從孤兒院開始查起。”吳若初按照常規陳述著,“當時那家孤兒院已經翻新,很多資料都沒有保留下來,我們輾轉找到了二十年前在孤兒院工作過的幾個阿姨,問出了當年把阮伊丟在那裏的是她的祖父祖母,他們好幾年前就過世了,阮伊的父親已經在海外定居,母親在生下阮伊的時候就難產而死,與他沒有過婚姻關係。”
早在阮慎謙結婚的次日,阮伊就拿著聶瓊的名片來到事務所,她剪去了自己留了很久的長發,因為阮慎謙說過喜歡她的長頭發,而現在她已經離開他,再也不用討他的歡心。這張名片是從他房裏隨手拿的,阮伊經常替他整理一些亂丟的物品,很自然地注意到了名片上印著的這家尋人機構。
從阮慎謙家出來後,她先是搬進了自己租好的房子裏,打電話給爺爺報了平安,然後就決定去事務所碰碰運氣。
可她沒有想到委托金是那麽貴,即使是定金她都付不起,吃了閉門羹回去,猶豫了幾天,她才從奶奶留給她的一筆錢中取出了大部分,重新踏進這裏。
起初她找父母隻是為了跟阮慎謙慪氣,可到了後來,她不可抑止地想要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麽人,本該給她什麽生活。
不到一周,事務所就查到了阮伊父母的一些信息,包括兩人的姓名、職業和拋棄阮伊時的形勢。吳若初問過阮伊,是否想見見仍在世的父親,阮伊拒絕了,父親二字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她父母的名字,你告訴她了?阮慎謙輕聲問道。
“沒錯,有什麽問題嗎?”那兩個名字饒是記憶力強大如吳若初,現在也已經不記得了。
阮慎謙搖頭,“無所謂了。”
“阮先生,那時候,你對她有愛情嗎?”
“聶太太,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我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就覺得那是在講我和伊伊。”阮慎謙摸了摸泛青的下巴,“那首歌說的是,有一片落花,順著一條河流慢慢漂下,河水的任務是要把這朵花送去她歸屬的終點,水和花朵在短暫的旅程中相依,最終還是要惜別對方,河水一去不返,花兒會擱淺化泥,滋養出新的花樹,他們雙方都記得曾經相伴過,這就夠了。”
吳若初知道他說的是哪首歌,她甚至還能記起幾句歌詞:
“流水很清楚惜花這個責任……這趟旅行若算開心,亦是無負這一生,水滴蒸發變作白雲,花瓣飄落下遊生根,命運敲定了要這麽發生……”
“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吳若初佩服他的超脫。
“我一直在告訴自己,我應該做的是把她撫養成人,看她順利地升學、工作、戀愛、結婚,送她去一條最平坦的人生路上,這才是我的責任,我怎麽能把她據為己有?當時我根本不敢去想,我對她是不是有愛情。”
“那後來呢?”吳若初接著問。
“後來?”阮慎謙微怔。
這時,電腦前的小曹突然冒出了頭,捶著腰慚愧地說,“那個什麽……若初姐,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能不能……能不能……先走啊?”
吳若初眼看小曹那雙因打字而險些殘廢的手已經歸心似箭地探向了皮包,這丫頭,隻準自己遲到,不準上司拖班,吳若初也懶得跟她較真,正待揮揮手讓她走,對麵的阮慎謙也站了起來,“我都快忘了時間,你們下班了,我也該回去了,改日再拜訪。”
“阮先生,不要緊,你可以多留一會兒。”吳若初想起聶瓊說他是大客戶,哪敢怠慢。
阮慎謙性格畢竟矜持重禮,並不久留,臨走前放了一張銀行卡在桌上,“找到她,把這個交給她,哪怕她不願見我,不肯回來,我隻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阮慎謙走後,吳若初和小曹也相繼離開了辦公室。
天空混合著雨停後的微亮和暮色的昏昧,吳若初步行回家,一邊想著阮慎謙未講完的故事,其實女人們要的隻是“在一起”三個字,而不是“為你好”,就算再無私的情感,隻要意味著分離,對女人來說都是一錢不值。
她走過回家必經的一個路口,或許是想得太出神,她並沒有注意到魏榮光的黑色汽車就停在路旁,車窗上未幹的雨漬零零星星,他一直在這裏等著她。
她踏著路燈而來,倦態依依,一不留神踩到一灘雨後的水窪,泥水濺上了腳背,她也並不是很介意,甩了甩鞋子,活脫脫還是過去那個毛手毛腳的姑娘。魏榮光想,她是要回家去吧,那個家裏有她的女兒,或許……是他們的女兒。
他想起她曾經的家,和他一樣,就在那間殘舊的小院中。他記得自己與她在那裏分享的第一個夜晚,稚澀而又纏綿。
第二天醒來時,他隻覺一顆心忽輕忽重,昨夜發生的一切好像都不太真實,然而當他握起手,卻似乎還能感覺到她發絲的柔滑。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回學校去了?他心不在焉地穿好衣服,依舊麵紅心跳,拉鏈好幾次絞到了手指。
當他放輕呼吸打開房門,眼前的一幕竟令他有些疑心自己是否還沒睡醒,他房間斜對麵的窄小廚房裏,吳若初正在灶台前像模像樣地忙碌著,她手上仍有著昨晚車中那場驚魂時被玻璃劃出的傷,纏了好幾圈紗布,卻絲毫不妨礙她將一根根狹長直楞的麵條從包裝袋裏倒出來,讓它們紛紛揚揚落進熱鍋中,白花花的蒸汽冒出來,熏染著冬日的空氣。
魏婆坐在廚房門口一張缺了角的凳子上,相當知禮地問候和叮囑廚房內的人,手上的傷是否要緊,需不需要自己來幫忙,鹽和糖放在很相似的罐子裏,千萬不要搞混。
吳若初似乎不是那種家務純熟的姑娘,伸手收手間忙得團團轉,魏榮光很懷疑她隻要隨便側個身,揚起的頭發就會把鍋子扇落在地。
她身上係著一條滿是油汙的圍裙,這條圍裙通常陶阿姨過來的時候才會係,想到這裏,魏榮光忽然認知到了一個驚悚的事實,吳若初此刻穿著的還是他的外套,大了不止一號的衣服使她顯得非常嬌小,甚至有幾分性-感……
他的外婆一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魏婆已經聽到了他這邊的動靜,幽幽地朝他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