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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不是父女

  那晚散席後,眾人各自歸家。由於喝了酒的緣故,阮慎謙並未開車,那間餐廳離家隻有一刻鍾路程,所以他和阮伊步行回去。


  夏季的夜晚,海風穿城而來,拖曳出陣陣涼意,四周車影浮掠,樹影婆娑,阮慎謙微醺,繁華城區的燈光一盞盞劃過他麵孔,如同水中倒影一刹而過,從無痕跡,他眼中有醉後的茫然,但更多的卻是一層望不穿的空山薄霧。


  阮伊聽著自己和他的腳步聲,一前一後,一應一和。每次同行時,他並不與她並肩,而是跟在她後麵亦步亦趨,像是一種守護與目送。


  她多麽希望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最好前方什麽都沒有,誰也不會出現,任何東西都不必言明,隻要能與他慢慢走,偶爾交換眼色,盡在不言中。


  路燈的光暈照著空氣裏稀疏的灰塵,前麵是一條車流湍急的馬路,他們站在路邊觀望許久,剛走幾步又被疾行而過的車輛逼了回來,阮慎謙把她拉到身側,握住她的手腕,護著她一點點穿過馬路。


  車燈如同無數碎星跌在眼波裏,她的腕骨感受著他柔性的鉗製,她別有用心地掙了掙,他沒抓牢,不慎脫了手,然後他愣了愣,又趕緊握了回來,這一次是與她雙手交握,再也不可能脫開。


  她不太記得他多久沒握過她的手了,如今再牽手,感覺已與多年前不同,像是心中某根引線被撩撥。他手上有被手術刀磨出的繭子,粗礪而厚重,她仿佛縮進了他的掌心,變得很小很小,即將融為烏有。


  她盼著馬路再寬一些,車燈再亂一些,眼前再盲一些,最好所有的感官隻剩下這雙緊握的手。隻可惜任她再抵觸,馬路還是很快到達了盡頭,阮慎謙又牽著她走了大約十秒,才裝作自然地放開了她,示意她像往常一樣走在前麵幾步,自己在後麵望著她。


  阮伊這次卻不聽話,有些胡鬧地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古靈精怪地說,“我們就這樣走吧!”


  “這是幹什麽……”阮慎謙對這個詭異而親密的姿勢表示瞠目,這樣看起來簡直像一對勾肩搭背的戀人。這裏已經是家附近的街區了,搞不好就會迎麵碰見熟人,怎麽能這樣鬧著玩。


  “試試看嘛,反正快到家了,你就陪我走這一段,有什麽不行?”阮伊使用了隻有麵對他時才會出現的嬌滴滴語氣。


  阮慎謙拗不過她,今天是慶祝她金榜題名的日子,還是不要拂了她的意吧。於是他放任自己的手臂被她柔柔地纏住,整個人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逐漸鬆懈,阮伊依附於他臂上的樣子是那麽自在,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錯位感。


  令他意外的是,周圍的行人根本沒有朝他們投來什麽詫異的眼光,仿佛他們隻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對男女,相互扶持,走著冷暖自知的夜路。


  “舅舅,我敢打賭,這些人肯定猜不到……猜不到我居然叫你舅舅。”阮伊像是說了個笑話,自己先笑得東倒西歪,“他們肯定以為我們是那個什麽……”


  “你還好意思說!走快點,別顯擺了。”阮慎謙作出一副沒好氣的樣子。


  阮伊沉默了一會兒,將手上的力度又施加了一些,“這個姿勢哪裏不好了?舅舅,以後我結婚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會這樣把我送進禮堂,送到我丈夫身邊?”


  阮慎謙足下一滯,“現在不流行這種形式吧?”


  “誰知道呢。”阮伊懶洋洋地接口。


  他們接著往前,阮慎謙的襯衫袖子在她的摩擦之下平添皺褶,路旁有棕櫚樹的大葉子,綠雲一般壓在頭頂,屏蔽了些許光線,阮慎謙突然緩緩開口,“伊伊,你……以後想找什麽樣的男朋友?”


  “男朋友?”阮伊勾起嘴角,“我想找的男朋友,是像舅舅這樣的……別的,我都不喜歡。”


  阮慎謙怔了許久,才問出一句很傻的話,“為什麽?”


  “為什麽……哪有為什麽。”阮伊已經可以望見前方不遠處自家的房子露出了一抹側影,“就像你為什麽要在世上那麽多孤兒裏選擇我,你告訴我,那是為什麽?”


  阮慎謙沒有回答,有些倉促地從口袋裏掏出了家門鑰匙。


  “舅舅,你有沒有什麽夢想?學校裏的老師常常會問我這個問題。”阮伊的好像心血來潮地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我的夢想?”他看著她的眼睛,“就是能讓伊伊過更好的生活,一直都是。”


  他確實讓她過上了從前在夢裏都未敢想的好生活,當她還是個小孤兒的時候,打死也不會相信自己還可以被當作掌上明珠寵著長大,可以學畫、讀大學,擁有很多陽春白雪的美景,阮慎謙給了她太多太多,即使他並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麽。


  “伊伊,你的夢想呢?”他問。


  “我的夢想是嫁給我喜歡的人。”她言辭切切。


  “是嗎。”他隨口應著,兩人已經踏上了家門前的台階。


  “舅舅,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人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難受?”


  “你當然是要嫁人的……”阮慎謙盯著灰色的房簷一角,“我會難受,像一個父親看著女兒出嫁那樣欣慰又難受。”


  “可我不是你女兒。”她驟然鬆開他的手臂,隻聽得叮當一聲,他手中的鑰匙沒有拿住,敲落在冰涼如鐵的水泥地上。


  這聲脆響帶著蛛絲般的裂紋纏繞於兩人心頭,在這之後,阮伊開始了她的大學生涯。


  阮伊就讀的省美院位於城西,校園裏配備著條件上佳的宿舍,舍友們也都是很好相與的,可她還是隔三岔五地回家住。


  學校與家相隔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程,阮伊從不肯讓阮慎謙的司機接送她,因為一旦那樣,阮慎謙就有理由勸她別回來得那麽勤了。


  通常下午的課結束後,阮伊會先在學校附近買點吃的填肚子,然後去車站等車,擠在公交車上晃晃悠悠大半個城市,其舟車勞頓和歸心似箭的程度基本等同於遊子千裏還鄉。


  到家一般已經過了八點,阮慎謙若是在家,總是一人坐在燈下讀報,他已是成功的生意人,卻依然像過去一樣樸實無華,生活裏沒有太多五光十色的東西,即使她不在身旁,他的作息方式也未曾改變,年將不惑的未婚男人,身邊可以紅顏如雲,可他還是早早地回了家,在靜謐如水的屋子裏獨處,伴燈細讀,看見她開門回來,訝異地笑一笑。


  少數時候他並不在家,阮伊從不會打電話問他身在何處,隻是側耳聽著秒針聲等他回來,他總是在不早不晚的時間出現於門口,沒有一次是徹夜不歸。


  阮伊回想這些年,除了計劃結婚的那段日子,阮慎謙從來沒有帶任何一個女人來過家中,直到如今仍是這樣。


  阮伊和阮慎謙從各自的白天裏歸來,無比眷戀地守著這一個家,在靜夜中相視不語,每當這種時刻,阮慎謙會惶恐地發現,他們之間流動的氣氛和對望的眼神,越來越遠離養父養女的單純,反而更像是男人和女人。


  雷雨降臨時,他照例將她擁入懷中,試圖不去忌諱什麽,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不再像童年那樣驚恐發抖,隻是溫順地將臉靠在他身上,兩人心跳共震。


  他不禁問,“伊伊,你還像小時候那麽怕雷雨嗎?”


  “不那麽怕了。”她的長發蹭進他眼睛裏,“我隻是希望你抱著我。”


  阮慎謙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應該采取些措施來結束這種令人驚慌的質變。然而,還沒等到他想好對策,他的母親就忽然病倒了。


  阮伊正在上大三,擱下了學業,和阮慎謙一起守於病榻前,奶奶曾是那麽疼她,給了她無限慈愛無限包容,可如今,奶奶握著她的手卻是如此無力,枯瘦如柴,像是隨時可能垂落下去。


  阮慎謙的母親被查出腸癌,投入治療時已然無力回天。阮慎謙幹了半輩子醫藥,臨到頭來卻無法挽救至親之人的生命。


  阮母瀕危時,他一連好幾天未曾合眼,水米不進地陪護在床邊,滿心都是愧對。他甚至沒有讓母親看到他結婚生子,沒有讓孩子在她膝下承歡,他想起了這些年她是如何接納阮伊,如何原諒他的不孝。母親寬宥了他的一切,他卻永遠也還不上了。


  阮母臨走的那一天精神出奇地好,給阮伊削了一隻白白胖胖的蘋果,擱在帶著餘溫的被單上。遺體蓋上白布後,阮伊蹲在病房門口,流著淚吃完蘋果。


  守靈的夜晚,阮慎謙在靈堂裏枯坐一宿,靈燭搖曳,如一雙雙糊著淚的眼,這不是他第一次與愛著的人陰陽永隔。


  阮伊走到他身邊,一個字也沒說,隻是伸手抱住他。她是站著的,而他是坐著的,他的頭正好可以靠向她腹部,她一遍遍順著他的短發,飄渺不定的燭火將他們的影子鋪在地上,兩束影子纏在了一起,共生一般定格著,仔細點看,或許能認出阮慎謙微微抖動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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