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孤兒阮伊
再看這位阮先生,聶瓊說他是心台製藥的老總,是大客戶,的確,挺括體麵的西裝襯得他氣度相當不凡,可是微皺的襯衫與黯然失色的鞋麵好像不是一個身居高位的商人該呈現的失態,他的西裝袖口有一隻扣上了扣子,另一隻卻鬆散地敞著,袖扣已經不知道掉到什麽地方去了,由此可見,他在這種細事上似乎比較大意,又或許,那隻是出於心情低落而造成的疏忽?
想到這裏,吳若初走近一些問,“阮先生,你要找的人是誰?也許我記性比較好,能記得有這麽一個人來過。”
阮慎謙還未開口,聶瓊就主動答疑解惑,“阮先生要找的是一個叫阮伊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年來過我們事務所,小曹都在電腦上查了好半天了……”
“和我一樣姓阮,伊是單人旁……加一個尹字。”阮慎謙並沒有離開那扇電閃雷鳴的窗,甚至稍稍傾身,更加靠近那些縱橫驚駭的聲光,“我希望能找到她……這樣的天氣,她會害怕。”
“阮伊……”這名字吳若初有幾分印象,阮這個姓氏首先就有點特別,更何況那個女孩子的委托好像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吳若初腦中漸漸浮現出當時的情狀,那還是自己剛來事務所上班不久,一個二十出頭的短發女孩拿著一張聶瓊的名片來訪,看樣子隻是個學生,也不知是從哪裏搞來了聶瓊的名片,便貿貿然登門了。
女孩手上甚至沒有足夠的錢可以付委托金,聶瓊本想將她回絕掉,但沒過多久,她又有了一些錢,好歹是支付了定金,她要找的人可說是與眾不同,因為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她衝吳若初笑笑,頰邊有婉轉的梨渦,齊耳的短發略顯鬆亂,“我從小是個孤兒,我想找我的親生父母,想知道他們在哪裏,為什麽不要我。”
吳若初覺得有些難辦,“你知道他們的名字和任何信息嗎?”
阮伊的答案自然是一無所知,但她說出了自己曾呆過的孤兒院的名字。
“你為什麽想找親生父母?這麽多年了,跟他們相認,真的還有意義嗎?如果我們幫你找到了他們,你有什麽故事想要告訴他們?”
“其實沒什麽,我隻是很好奇他們是怎樣的人。”阮伊收起梨渦,“我想知道,如果他們沒有遺棄我,如果我沒有和我養父一起生活,我會過什麽樣的人生。”
回想起這句話,吳若初心念一動,對窗邊的阮慎謙說,“你是她的養父?”
雷聲隆隆,刺目的白光如刀刃滑過,削在阮慎謙棱角分明的一張臉上,不知是錯覺抑或閃電的作用,他的鬢角好像有星星點點的白色,他已經不那麽年輕了。麵對著吳若初的問題,他久久不語。
半晌,他才望著窗外說出一句,“已經不是了。”
阮伊七歲初遇阮慎謙,那時她還不叫阮伊,隻是個剛從孤兒院逃出來的無名女孩。
在阮伊懵懂的認知中,孤兒院原本是個挺好的大集體,後來不知怎麽就變成了黑暗的地獄。
她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孤兒院每隔兩天就會給孩子們各煮一個雞蛋吃,還有喝了會長得更高的袋裝牛奶,倒在孩子們的搪瓷杯子裏,有些孩子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冒著浪費糧食的風險偷偷把雞蛋搗碎在牛奶裏,看看會發生什麽奇妙的化學效應,可最終的結果顯然不太合人胃口。
每當這個時候,孤兒院裏的阿姨們隻會頭疼地用筷子輕敲一下熊孩子的手,並不會對他們破口大罵河東獅吼,阿姨們總是叨念著,“誰家的孩子沒有胡鬧的時候,他們沒了爸爸媽媽,本來就夠可憐了,誰又忍心再責怪他們?”
聽阿姨們說,嬰兒時期的阮伊是被一對老夫婦抱到孤兒院來的,她似乎才降生沒多久,小得像一顆皺巴巴的白菜,老夫婦把她交接給孤兒院,就風一般地消失了,阮伊被院長婆婆抱在懷裏,用奶粉和小米粥喂養著。
院長婆婆是個好人,善待甚至溺愛著孤兒院裏的每一個孩子,令他們不覺身世之苦,即使市裏的撥款有時會延誤或不足,院長婆婆哪怕自己掏腰包也不會讓孩子們餓著一點肚子。
因此,雖然缺失了父愛和母愛,孩子們依舊能夠茁壯成長,好比阮伊,偶爾也會無可避免地為自己是孤兒的這個事實感到小小的哀傷,不過隻要食堂裏傳來一聲“開飯啦”,她的負麵情緒立刻就煙消雲散。
在阮伊的孤兒院生涯裏,並不是沒有一些夫婦想要領養她,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生得頗有靈氣,笑起來時,梨渦甜如清溪,隻是整個人時常玩得髒兮兮的,麵對著那些有意領養她的叔叔阿姨,她也沒有表現出極大的向往,以至於本該成為她養父母的大人們對她的第一印象總是太過瘋野、多半養不親,最後統統不了了之。
阮伊並沒有覺得多麽惋惜,她見證過一個和她很要好的小男孩兩度被不同的養父母領走又送回的全過程,小男孩對她抹淚,“我覺得我已經很乖了,為什麽他們還是不要我?”
阮伊沒有告訴他,與其最終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希望。
阮伊在孤兒院居住的最後一年,又有一對小康家境的夫婦看上了她,隻可惜那時她的左手臂剛好骨折了,吊著一圈髒亂的繃帶,夫婦問她是怎麽回事,她垂眼道,“是我太淘氣,玩的時候摔了。”
夫婦左思右忖之下,還是決定要一個比她更加健康的孩子,誰知道她骨折後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呢?於是他們又在孤兒院裏轉了好幾圈,卻發現每個孩子好像都不比她健康多少,而且眼神似乎都有些陰鬱。
那個時候,院長婆婆已經因為過度勞累而去世一年多了,孤兒院的新院長是個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眼睛窄成一條縫,極度聚光,定在人臉上像是打孔機。自她上任起,孩子們碗裏的雞蛋變成了稀稀爛爛的豆腐,牛奶喝起來也有股怪味,一旦孩子們提出疑問,恐怕就連這姑且能填飽肚子的爛豆腐和餿牛奶都會被沒收。
沒多久,孤兒院的阿姨們揭竿起義,試圖揭露院長把政府的撥款都收進自己口袋的惡行,院長當然沒有讓阿姨們得逞,大筆一揮將她們盡數辭退,換上一批下崗女工來頂替她們的職位。
下崗女工們飽嚐社會辛酸,自歎每天累死累活,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拉拔一些爹不疼媽不愛的狗屁孩子,卻隻能拿到那麽一點塞牙縫都不夠的微薄薪水,其憤懣之情天地可鑒,於是乎,她們對社會的怒火隻能一路燒到這些社會的花骨朵身上。
陰森森的夜裏,阮伊窩在滿是黴點的硬板床上,一邊想著自己今天是如何用石塊敲碎了院長的窗戶,以致被打斷了一隻手臂,一邊聽著隔壁房間裏傳來其他孩子挨揍時的哭叫。她不禁想,好端端的,這裏怎麽會變成這樣?
阮伊的手臂痊愈時,市裏來了一夥大領導視察孤兒院。領導們的轎車鋥亮地開進來,一時之間,整個孤兒院掌聲雷動,錦旗招展,天神下凡,國泰民安,下崗女工們親切地摟著滿身是傷的孩子們,向領導敬禮作揖,院長窄縫般的眼睛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裏奇跡般地張開了,她與領導熱烈握手,其深情程度,仿佛下一秒就將共赴巫山。
領導大步流星檢視著院內的一派桃源氛圍,正準備在暢飲香檳之前去小解一番,就在廁所門口被一個小男孩攔住了。
這小男孩同阮伊素來要好,阮伊曾勸過他不要草率行動,可他偏偏做不到。他在領導麵前哆嗦著說出自己和朋友們在孤兒院所受的虐待,一幕幕就連回溯起來都令人齒間生寒,他懇請領導能為他們做主,把他們救出這恐怖之地。
領導用手拍了拍小男孩頭上的腫塊,笑容慈善,“放心吧孩子。”
小男孩心中再次升騰起無用的希望,殊不知它的終點竟是絕望。領導是說到做到的,最後他真的將小男孩救出了這個人間地獄,直接送上了天堂。
那個夜晚下著滂沱的雷雨,暴怒的雷聲震碎了簷上的敗瓦,淒厲的閃電割裂了小男孩被毒打過後死去的身體,仿佛一塊塊將他分屍。
強烈的恐懼將阮伊一把攫住,她不斷告訴自己,這裏不能呆下去了,就算在外麵的世界裏饑寒流浪,也不能繼續呆在這裏了……
她在爆裂的雷電中翻牆逃出了孤兒院,渺小如萬千雨滴之一。
轟雷像是一口口漆黑的大鍾朝她蓋下來,鬼光般的閃電如同刺亮的斧頭就快要把她一劈為二,她隻知沒命地跑,似乎這雷雨交加的世界並不比那個遮風避雨的孤兒院更加叫人膽寒。
她無父無母,舉目無親,閃動叫囂的雷電起初令她害怕,後來竟給了她一種振奮的力量,她狂奔到了大海邊,經曆大雨洗滌,雷電試煉,躺倒在了貝殼叢生的沙灘上。
第二天醒來,天空明淨得不像話,仿佛抬手就能觸到,阮伊騰地從沙上跳起,竟有一種驀然新生的滋味,雖然她閉上眼還是可以看見好友在閃電之下慘死的身影,但至少她還活著,而且已經逃了出來,未來的一切都是新嶄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