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莫失莫忘
黑白油墨印出死刑犯的一張三寸照,照片裏的女人剃了寸發,露出光亮的額頭,嘴唇緊抿,眼角卻帶著一種此生無求的笑意。照片很小,拍得也不算清晰,魏榮光卻微微察覺到這副麵孔似乎在自己記憶裏出現過……
他想起來了,大約一個月前,他還在鄰城出差的時候,曾見南方報上登載了她自首的新聞,她都逃了十年了,卻在追訴期未過之前走入警局,真不知是什麽原因使得她良心發現。
魏榮光這次出差是出於袁勁的授意,袁勁說鄰城的分公司出了點技術上的問題,讓魏榮光過去檢查一下,魏榮光到達後才發現隻不過是有幾分常識就能擺平的小差錯,分公司的負責人還十分驚訝總部怎麽會小題大作地派人過來。
公事不到十分鍾就解決了,魏榮光打電話給袁勁,想問還有什麽吩咐,袁勁卻神秘地說,自己在鄰城有個情婦,這段時間本來打算甩掉,誰知道那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精神出了點問題,每天神經衰弱睡不著覺就變著法地騷擾他,所以他希望魏榮光幫他個忙,把那女人帶去看醫生,順便談談分手的條件。
“你跟她說,我願意給她買個貴點的分手禮物,有要求她也可以提……醫生必須得看,否則她要是真的發了瘋,我的人身安全可不就懸了嗎……”袁勁說罷又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小魏啊,你要是看得上她,別跟我客氣,我讓給你。”
“袁總不必掛心,我這就去辦。”魏榮光嘴角浮起譏笑,原來袁勁特意讓他跑這趟腿,隻不過是想叫他去收拾這種爛攤子。
魏榮光是極能忍的性子,掛下了電話,不出聲地咒罵幾句,最終還是妥帖地去辦好了袁勁交代的事,帶著那個女人去挑了珠寶,女人毫不含糊地選擇了最貴的幾款,臉上滿是油亮亮的神采,哪裏還有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憔悴。
次日,魏榮光又把她帶到了醫院,並向她保證,這是袁總繼珠寶之後給她的另一福利。
在那女人接受精神檢查的過程裏,魏榮光坐在神經內科的長椅上信手翻看剛買來的報紙,旁邊有不少病人在唉聲歎氣,家屬頻頻看表,醫生的白大褂輕掠而過,還有幾個小孩子在走廊上跑動玩耍,發出嘩啦啦的笑聲,被護士板著麵孔嗬斥。
這時,有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忽然撲到魏榮光旁邊,緊接著一個小男孩也衝了過來,“姐姐,爸爸說了不要亂動他的東西!”
小女孩試圖藏著掖著,但並未成功,小男孩很快就把她手裏的東西搶了過來,昂頭道,“我要去還給爸爸!”
小女孩扁了扁嘴,可憐巴巴地說,“我玩一會兒怎麽了,我就是覺得很漂亮啊。”
魏榮光已經看清了他們正在爭搶的東西是什麽,他並沒有見過那根鏈子,然而,它卻好像在他的回憶裏有過短暫的逗留。記得幾年前,他和吳若初還在一起的時候,有次正閑聊著,吳若初說起自己看過一件設計得非常新穎的鏈子,上麵的墜子是一顆鮮紅的瓢蟲,她特別喜歡那種嬌美和詭豔。
“若初,等攢夠了錢我們也去選一條,隻要你高興。”他說。
而她望著他笑一笑,“我現在就挺高興的。”
他沉浸在往昔中還未抽離,旁邊的小男孩就突然跳了起來,奔向走廊盡頭處的一名年輕男子,揮舞著那根鏈子,“爸爸!姐姐又亂動你東西,被我發現了!”
小女孩縮著肩膀,做錯事一般走了過去,怯生生地等著父親的發落,卻隻等到一隻和緩的手掌撫過她的臉。
“乖女兒,爸爸已經跟你說過,這件東西是爸爸和過去的最後一點聯係,我不希望你把它弄丟,所以,下次不許了,聽見沒?”那男子溫言道。
小女孩用力地點頭,瓢蟲鏈子在男子手上如一滴血做的琥珀,魏榮光聽見走廊拐角處有護士在談論著這一家三口,才知道這男子並不是姐弟倆的生父。
男子從喪心病狂的人販子手裏將姐弟倆救出,頭部卻被歹徒用重物擊打,造成腦內淤血,昏迷醒來後忘記了一切,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身份、家人、住址,身上也未攜帶任何證件,隻有一根放置在上衣內袋中的精美鏈子,當他看著這根鏈子的時候,卻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沒人知道他為什麽會隻身深入到人販子的巢穴,勇謀兼備地營救了兩個孩子,他又不是警察,看上去隻是個普通的年輕人罷了。
醫生為他進行了會診,製訂了治療方案,卻沒收到什麽成效,後來的每個月,他都會來到醫院做例行檢查,積極治療,試圖找回記憶,就這樣直到今天。
姐弟倆的生母因孩子被人販子拐走,積鬱成疾而死,生父也早在尋找孩子的途中遇險去世,那男子便收養了姐弟倆,成了他們的爸爸。
兩個孩子雖然在人販子手中度過了非常可怕的日子,卻並未喪失生活的希望,養父愛他們,而他們愛彼此,一切都蒸蒸日上,小男孩尤其有誌向,對大家聲稱自己長大了要當警察,語氣如誓,削金斷玉,“我要把所有欺負我姐姐的壞人都抓起來!”
每當這個時候,他們的養父就會張開雙臂,憐惜地環住他們。
魏榮光一邊聽著護士們討論,一邊垂首看著報紙,半晌,忽然感到頭頂上有束目光,他抬起頭,發現剛才那個男子正俯了身,望向他手中的報紙版麵。
這是一名莫姓毒販自首的報道,報道的左側有一張較小的照片,男子盯著那裏看了一會兒,突然輕聲發問,“先生,你能不能把這張報紙給我?”
“這張?”魏榮光沒有異議,把男子指定的報紙分出來,遞了過去。男子將報紙對折兩下,讓那篇報道露出在正上方,徐行至窗前,借著再確切不過的陽光細看手裏的文字和照片。
他穿著灰色的襯衫,瘦高的身形被光線照穿,幾近透明,勾勒出的邊緣像是起了毛一般和暖,整個人帶著冬陽般的質感,像是天寒地凍間一絲哀而不傷的光,說著莫失莫忘。
魏榮光不知怎地有些被觸動,起身悄然走近他。男子手中極紅的瓢蟲映著照片中那張極白的臉,魏榮光看見男子臉上一片震愕,雙眼如同隕落的星石,燃著深深的傷懷,又夾帶了一絲疼痛的欣慰,幾滴眼淚打在照片中女人皎潔的麵孔上。
在聶家的大宅裏,魏榮光合上報紙,芊芊已經收拾整潔回來了,她帶來一張折翼天使的卡片,似乎就是初次見麵那天她在幼兒園門口大哭的時候攥在手裏的那張,魏榮光和她在沙發上玩起了拍卡片的小遊戲,直拍到手痛,芊芊揉著手說,要上樓再選些玩具下來,魏榮光欣然應允。
等待她時,魏榮光煙癮犯了,便去院子裏抽了支煙,最近幾年,他抽得越來越多,重壓之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聶家的院子花木扶疏,草葉葳蕤,水汽混著植物香,非常優美,隻可惜四周總有蒼蠅飛來飛去,魏榮光揮手趕了趕,不由地退到了角落裏,忽聽得不遠處的花圃旁有人在議論什麽,側頭一看,是兩個女傭敷衍地用掃帚蹭著地麵,滿臉放光大嚼舌根。
“要我說,這芊芊大小姐也真是跟邱董不親,隔這麽久才肯來一次,晚上還非得讓司機送回去,真是一天都離不得她爸爸媽媽。”較胖的女傭嘖聲道。
“還不是二少爺給寵的,二少爺和邱董的關係本來就那麽僵,有其父必有其女,你想想,芊芊怎麽可能喜歡邱董?想當年,二少爺還被邱董逼得差點離家出走了,不過,都是園丁老林的兒子把他帶壞了,他們兩個有多親熱,真以為我們這些外人看不出來?我有次就看見他們在沒人的地方摟摟抱抱,嘁,真不害臊……”另一個比掃帚還瘦的女傭皺了皺鼻子。
“最後二少爺還不是改邪歸正了,至少娶了個女人,生了個孩子,雖然那個女人沒什麽來頭,但至少能給聶家傳宗接代……對了,我聽說二少爺和二太太在自己家裏是分房睡的,二少爺會不會還是不願碰女人?”胖女傭越說越來勁,前傾身體,幾乎把掃帚壓垮。
“誰知道呢,有錢人家的少爺太太,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也不一定非要每天睡在同一間房裏才能做那種事啊……你忘了,二少爺和二太太是奉子成婚,要不是二太太懷孕了,邱董根本不可能讓她進聶家的門,二少爺一直都是有主意的人,雖然看上去不溫不火的,其實性子比誰都倔,說什麽也要娶了二太太,當時我就納了悶了,本來我還以為二少爺被老林的兒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一時半會兒好不起來,誰知道轉眼就領著大肚子的女人回了家,還非她不娶,這叫什麽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