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他的外婆
從那天起,吳若初和魏榮光每個周末都能在陶氏麵館固定地見一麵,吳若初從麵館下班後,魏榮光會把她送到車站,兩人並肩走一小段夜路,吳若初總是恨不得車站遠在天涯海角。
這樣的相處已經足夠寶貴,她並不貪心,因為她一直都知道,她在魏榮光心裏並非沒有地位,她願意等。
麵館的工作也很稱心,陶阿姨、廚師伯伯和其他服務生都像家人一樣溫暖可親,吳若初本來就是熱誠好客的性子,她一來這兒,客人都增加了不少。她做事麻利,端起盤子身輕如燕,哪怕在最忙的時候也絲毫不亂,走起路來就像踩著舞步,裏裏外外跑了一整天都不喊累,一想到下班時就能見到魏榮光,她上菜的姿勢都要靈動許多。
陶阿姨有時也會跟吳若初講起魏榮光的一些童年趣事。陶家和魏家關係向來不錯,陶阿姨是看著魏榮光長大的,知道他幾歲把人家停在路邊的汽車的排氣管給卸了,幾歲從他們家海棠樹最高的樹枝上摔下來,幾歲被他外婆用掃帚追著打,結果沒打幾下,那隻上了年紀的掃帚就先犧牲了……
吳若初聽著止不住地笑,陶阿姨看著她亮亮的眼睛,心下早就明白了幾分,又想到魏榮光家裏的坎坷,不由得長歎一聲,“唉,小榮也怪可憐的。”
吳若初知道陶阿姨指的或許是魏榮光媽媽的事情,便沒敢多問。自從她來到這裏上班,關於魏榮光的閑話比在學校時聽見的還要多。但她天真地以為,這些事都無關緊要,她就是愛他,不管他家曾經發生了什麽。
又是一個周末,店裏頗有些忙碌。魏榮光過來點了一份常吃的細麵和炒菜,吳若初躲進廚房裏給他剔花椒蒜頭的時候,聽到他在外麵跟陶阿姨說些什麽。
大意是剛接到一個電話,汽修廠裏有點急事,他現在必須趕過去,問陶阿姨能不能到他家裏去一趟,幫他照料著外婆吃點東西,外婆這兩天有點咳嗽,身上沒力氣,東西也不怎麽肯吃,他不太放心。
陶阿姨答應了下來,他謝了幾句就走了。吳若初從廚房出來,陶阿姨想接過她手裏的飯盒,她卻緊攥著不肯撒手,“陶阿姨……”
這時大門處突然爆發一陣哄鬧,門簾亂舞,竟是許久沒來的一行客人大駕光臨,陶阿姨見狀,連忙迎上去寒暄,歡迎詞說個沒完。
客人們轟隆隆入座後,吳若初見機行事,擠到陶阿姨身邊,小聲攛掇道,“陶阿姨,你看……這麽多老客來了,你失陪也不太好吧,要不……我去給魏榮光他外婆送吃的,我保證會照顧她把東西吃完,你給我帶個路就行了,怎麽樣?”
陶阿姨倒沒覺得不妥,吳若初又不是什麽外人,再者,那些客人非說要跟老板娘喝兩杯,她確實是不便走開,免得人家說她躲酒。於是她應允,把裝著飯盒的塑料袋打了個結,對吳若初說,“行,我先帶你過去。”
吳若初暗自歡欣鼓舞,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陶氏麵館離魏榮光家很近,走了五分鍾便到了。吳若初這才知道,原來魏榮光的住處竟是這樣一間小院。
院牆上有繁盛的花樹向外伸展大片枝葉,吳若初認得那枝頭上躍動的是海棠花,紅中帶粉,搖曳如霧,花期大概已經臨近尾聲,一朵朵花帶著半凋的縹緲,像是美人倦容。
陶阿姨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伸向門上的鎖孔,開鎖的動作熟練極了,她似乎經常在魏榮光回不來的時候過來照看他外婆。那扇木門飽經風霜,傷痕累累,上麵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凹陷,像是被人用腳欺淩式地踢過,吳若初看了不由得悄然心驚。
院子裏鋪著青灰色的石磚,走上去頗有些幽涼的意味。院中僅有的植物,除了那株高大繁茂的海棠樹,就是隨處可見的深綠色苔蘚和風中搖頭晃腦的雜草。
海棠樹垂下的花枝拂過吳若初的耳垂,微癢中帶著極淡的香氣,令她忽然想起,多少次,當她恍恍然靠近魏榮光,在他身上嗅見的就是這種花香,淡到無以捉摸,像是骨子裏攜帶的胎記。
屋前的台階上染著褐色的藥渣,陶阿姨提醒她不要踩到,她倒不介懷,腳步輕靈地踏過。屋中的陳設隻會比她預想得更加陳舊,就連喜氣的年畫也透著暗沉,一張有些年頭的木桌靠牆擺著,上麵放著一台老電視和一隻很有古董氣質的座鍾,散亂的秒針聲聽起來隻覺非常緩慢。
左側是兩扇開著的房門,其中一扇傳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陶阿姨循聲走去,打開房裏的燈,“阿婆,好點了嗎?我們來給你送吃的了……”
吳若初規規矩矩地跟在陶阿姨後麵進了房間,床上的老人聞聲抬頭,用渾濁的眸子打量著來人。
這是吳若初第一次見到魏婆,這個即將帶給她許多善意與傷害的老人。
魏婆快七十了,頭發斑白,麵色沉凝,淺笑時皺紋愈深,眼皮上結著凹凸不平的眼翳,眸中是尋常老人的慈祥和寬厚。然而隻要再多看一眼,就會發現那目光裏含著一絲陰鷙,在暗處浮動,像是粗布裹著的利劍,令吳若初心頭一滯。
魏婆的眼光定在了吳若初身上,帶著疑問審視著這個從未謀麵的小姑娘,很顯然,後者的青春活力與這個老房子的氣氛極不相配。
陶阿姨向魏婆介紹,說吳若初是在麵館上班的女孩子,也是魏榮光的同學,聽到後半句,魏婆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層含義。
陶阿姨走後,魏婆準備盡地主之誼下床給吳若初倒水,吳若初連聲說不用,趕緊搬了張凳子坐到魏婆床邊,柔柔地叫著“外婆”,然後打開了手中的飯盒。魏婆身上散發著清苦的藥香,吳若初覺得很好聞,便又坐近了些。
魏婆本來是沒什麽胃口的,但又不好讓人家小姑娘覺得她太難伺候,隻得打起精神吃一點。吳若初滿腔熱血地提出由自己來喂她吃,她客氣地拒絕了,緩緩執起筷子,吳若初能看見她消瘦的右手滿是皺褶,帶著深灰的老人斑。
為了讓魏婆吃得高興些,也為了得到更多魏榮光的信息,吳若初使出了一身絕學,片刻也不放鬆地陪魏婆說話,逗魏婆開心,極力渲染魏榮光在學校裏有多優秀。魏婆的病容中透出幾縷引以為豪的神色,心裏也察覺到外孫和這個小姑娘關係匪淺。
當然,吳若初就算目的性再強,也不可能一直大談魏榮光,她還聊起了校園生活的細節,麵館裏好玩的插曲,任何小事,隻要經過了她的藝術加工,統統變得妙趣橫生。
吳若初的開朗心性本就極具感染力,就連病中不喜喧嘩的老人,也莫名被她帶動起來。看她這個舌綻蓮花的樣子,魏婆自然而然多說了幾句,多吃了幾口,不知不覺中,竟將那份麵條消滅得差不多了。
吳若初去魏婆指定的地方倒來了兩杯水,先前講了那麽多話,她早已口幹舌燥,一連喝了幾大口,然後細細服侍著魏婆吞下兩粒降壓藥。在藥效的作用之下,魏婆犯起困來,靠在床頭閉目養神,吳若初便不再打擾,收拾了飯盒退出房間。
魏榮光的家雖然簡陋,四處卻很幹淨。吳若初在客廳中央蹦躂著轉了幾圈,碎花的裙擺旋動起來,她心裏充滿了攻下一城的成就感。這是他每天居住的屋子,現在好了,從學校到汽修廠,再從麵館到這間小院,他最主要的根據地全都烙上了她的足跡。真是漂亮的勝仗!
她自鳴得意了好久,目光漸漸投向了魏婆隔壁的那扇房門,如果她沒有猜錯,那應該是他的臥室。
吳若初整顆心都裝滿了好奇,小步小步地踏了進去,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在這裏度過一千多個夜晚,會躺在這張床上,借著這扇窗透進的天光梳妝,會跟房間的主人長久擁抱,一秒鍾當作一生……
此刻,她隻是環視著這個房間,並沒有發現什麽稱得上是特殊的東西,全是一目了然、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唯一吸引眼球的,隻有床頭櫃上放著的一個小相框。她屏住呼吸將它拿起,裏麵是一張略微泛黃的黑白照。
照片中的年輕女人麵容恬柔,笑意溫煦,深情地望著前方。
在女人的眉眼間,可見一絲熟悉的影子,那是極其細微的相似。無需多想,她也能明白他擺在床頭日夜相伴的照片,裏麵的人是誰。
她輕觸相框的表麵,指尖沾染了女人的一抹微笑,然後滿心敬意地將相框放回原位,雙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也不在乎有沒有觀眾。
後來吳若初在後院發現了一個臉盆,裏麵裝著幾件待洗的衣物,有他的,也有魏婆的,她把它們全都給洗了,鋪展在院中扯起的晾衣繩上,大功告成,正準備喘口氣,卻聽到魏婆房中傳來劇烈的咳嗽。
吳若初嚇了一跳,飛奔到魏婆房間,隻見魏婆撐在床頭,憋紅了一張臉,表情痛苦,涕淚橫流,咳聲尖銳而又抽搐。
“外婆,你怎麽了?”吳若初手忙腳亂替魏婆拍背,卻毫無經驗,魏婆做了個捶的手勢,示意她再拍重一點,她加重了力道,額上冒汗,怕自己照顧不好魏婆,害老人家出什麽事,大力的拍擊之下,她的手都開始發痛了……
老人的背部起伏顫抖得越來越激烈,萬幸的是,好像鬥爭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魏婆終於毫無征兆地咳出一口痰,由於張著嘴沒能收住勢,那口濃痰直接飛到了吳若初裸露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