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歸來
他眉頭緊鎖,麵容深邃陰鬱,黑色的眼睛卻很亮,如同朔冬裏的寒星,除了他夾煙的手輕輕顫著之外,他沒有任何其餘的動作,挺拔的身形僵直而凝重,就像一尊站立了許多歲月的孤寂雕像。
他就這樣抽著煙,眼神定在半空,仿佛那裏拉開了一塊破舊的幕布,正放著一場什麽老電影,恍如隔世。
手中的煙燃到盡頭,他回過神,將煙頭往地上狠狠一踩,不疾不徐踏過肮髒潮濕的路麵,回到了那間小院前,風吹動他的襯衫領子,他茫然地望了望越過院牆的海棠樹枝葉,收拾好表情,抬手敲門。
來開門的是江兄,一見到他,江兄的麵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馬上褪去了方才的怒氣和淒涼,換上一副熱切而略帶諂媚的神情,“魏先生,你來了。”
“方便我進去坐坐嗎?”被稱為“魏先生”的男人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氛,彬彬有禮地問。
“這話說的,當然方便,這不就是你的房子嗎?”江兄趕緊拉開院門讓魏先生進來,其實今天若不是曾鳴克在這裏攪合,江兄還是很盼望魏先生能過來的,因為魏先生為人善良仁厚,知道他日子過得艱難,每次過來都會給他一點小錢。
魏先生繞過院中的雜物,緩步走進了燈光昏暗的屋裏。
一條凳子歪倒在客廳中央,地上散落著各種零碎物件,病中的女人驚魂未定地往牆角裏縮,還有個從未謀麵的男人衣冠不整滿臉是傷,站在女人身旁柔聲講話,看見有生人進來,頗為意外,大概是有種家事被外人打擾的尷尬,“這位是……”
江兄草草收拾好客廳裏的狼藉,走到曾鳴克旁邊壓低聲音冷冷道,“這是房東魏先生。”然後又轉向江惠玉,哄著她,“來,惠玉,我們到房間去吧。”
江兄帶著江惠玉回房了,暫時隻留下曾鳴克和魏先生在客廳。或許是為了不冷場,魏先生向曾鳴克伸出手,曾鳴克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淩亂的衣服,再與他握手,感到這隻手明明很有力度,卻帶著些心不在焉的空乏。
再看這位魏先生,分明是外表很穩重的一個人,衣著不失品位,臉上掛著深沉得體的笑容,但不知為什麽,曾鳴克還是能捕捉到他眼裏有某種寂然決絕的光,雖然他將其隱藏得很好,像一隻善於偽裝與自保的孤雛。
魏先生遞給曾鳴克一張名片,微抬著眼望向對方的臉,如同想探究什麽。曾鳴克接過名片一看,上麵的職位是“徽野汽車製造有限公司生產部主管”,那是國內汽車製造業裏大有名氣的公司,兩個月前剛剛將總部遷到本市。
名片正中三個大字是他的姓名,跟真人的形象有些不符,那是沒有任何亮眼之處的一個平凡名字:魏榮光。
這時江兄出來了,招呼魏榮光在客廳裏僅有的一張像點樣的椅子上坐下,又張羅著去給他倒茶。
在等待茶水的過程裏,魏榮光一語不發地坐著,望著身旁舊桌參差腐朽的邊緣走了神,直到江兄將茶杯恭敬地端到這張桌子上,激起了一絲碎灰,他才反應過來,露出了標準的微笑,一邊喝水一邊跟江兄寒暄,問候江惠玉的病情,又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紅鈔,壓到桌上放著的電視遙控器下麵。
江兄一見,立馬把錢拿起來就要往回推,“使不得!這錢請魏先生收回去吧!你對我們已經夠好了,房租都免了我們的,我們要是再拿你的錢,就太說不過去了!”
接著就是幾番毫無意義的推讓,最終江兄還是心甘情願地敗下陣來,將錢收好。
魏榮光又坐了一會兒,認真喝著杯中的水,江兄注意到他執杯的手有些不穩,過了半晌,他將杯子輕輕一擱,看似不經意地說,“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位女士從這裏出去,她……是你們的親戚朋友嗎?”
“啊?哦,不是不是。”江兄不知該怎麽解釋,別扭地說,“她是個介紹人,今天來,是要把這人帶過來見我們。”說著,略不屑地指了指曾鳴克。
“是嗎……”魏榮光隨口說著,將視線移向曾鳴克。
“聶太太。”一直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曾鳴克忽然開口了,“我認識她,她是聶太太。”
魏榮光神色陡然一亂,挺直了背,怔怔問,“聶……太太?”
“是的。”曾鳴克對魏榮光此時的反應感到有些詫異,但還是說下去,“夙達船運集團的聶家,二少爺聶鼎的夫人,就是她。”
魏榮光愣了幾秒,倉促地笑了笑,盡力恢複若無其事的模樣,,“聶家,如雷貫耳,我很早就聽說過,這位先生,你是聶家的朋友?”
“不,我隻是在生意上跟聶家打過交道,現在,我已經不再做生意了。”曾鳴克回頭望了望江惠玉臥室關著的房門,裏麵的人是他唯一的依托。
那天魏榮光告辭時,走近了江惠玉的房間門口,頓了頓,忽然對恭送他的江兄說,“那麵鏡子,可不可以還給我?”
江兄聞言十分出乎意料,不敢相信這樣一位上流人士竟會對一麵廉價的鏡子心心念念。
魏榮光繼續說,“那件東西,對我很重要。”
“沒問題,沒問題!上次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這就給你取來,等著我!”江兄鞠了個躬。
這要追溯到上次魏榮光來到這間小院看望他們的時候,其實也就是前幾天的事。當江兄鞍前馬後地倒茶、準備水果時,魏榮光踱到江惠玉的臥室,麵對著空無一人的睡床站上半天,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麵雕花的小鏡子,極輕緩地將它擺在床頭櫃上。
他凝神打量,就像那鏡子是一塊缺失的拚圖,填補在了它原本屬於的那個地方。霎時間,整個畫麵才完滿鮮活了起來,舊時景象複生,他從未如此清晰地在鏡中幻想出他思念的那張美麗麵孔。
他猶記得,她就是在這裏照著鏡子,眼眸晶亮地問他,“魏榮光,我好看嗎?”
他故意不說她愛聽的,“我看看啊……還算過得去吧。”
可他不知道,她的美仿似利刃,在他心上剜得深刻,血色淋漓,從此以後,再也不能愈合。
正當他望著床頭櫃上的鏡子,被回憶淹沒的時候,江惠玉突然從後麵躍出,以雷霆之勢奪去了那麵鏡子,他沒有防備,鏡子立刻被她緊緊摟在懷裏,她盯著鏡中出現的自己的臉,樂嗬嗬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