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北境抗突厥的軍營裏,因為燕王秦珣掌權,軍營上層大多是年輕將領,老將多在軍營中任指揮、調度或者後勤之職。
軍營裏也不乏爭權奪勢,隻是較別處更為簡單純粹一些,裴君如今在軍中一人之下,全賴於這七年來幾乎場場作戰都身前士卒,實打實的戰功。
她跟郝得誌一行分開,去主軍帳中處理完軍務,忙完,時辰已經不早,便起身回她的營帳中換衣服。
一路上遇到巡邏的士兵,臉上全都帶著輕鬆和笑意,沒有從前時刻備戰的緊繃與陰鬱。
士兵們停下向她行禮,裴君也都駐足回禮,無一例外。
“將軍!”守帳的兩名衛兵抱拳行禮。
裴君頷首,掀開門簾,便見一個姑娘笑盈盈的臉,她皮膚不算嬌嫩,甚至因為常年隨軍,有些許黑,她是阿酒,木軍醫的女兒,是全軍稱頌的好姑娘,好軍醫。
阿酒隻著了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胸前後背綁著皮甲,衝著裴君微微福身,優雅地不像是個軍醫的女兒。
“阿酒,你何時回來的?”
阿酒走過來替她解甲,柔聲道:“回將軍,近來休戰,受傷的將士們皆活泛,比平時不聽話些,才從醫所回來沒多久。”
裴君自個兒拎著家掛在架上,隨口問道:“魯肇他們過去了?可有找你麻煩?”
阿酒聽到這個人名,眼神淡漠,回避地搖頭,“先前那次是我粗心,不小心扯到魯將軍的傷口,否則魯將軍哪會與我這樣的小人物計較。”
魯肇那人,雖盛氣淩人,確實也不是那種仗勢欺辱的人。
裴君放下心,讓阿酒將她的輕甲找出來。
“將軍,都沒有戰事了,您還著甲嗎?”
裴君看向手邊的腰刀,淡淡道:“一日不離北境,一日不解甲。”
阿酒拿起輕甲的手一頓,隨後沉默地捧過去。
裴君沒讓她幫忙,自己穿輕甲,問道:“阿酒,班師回朝之後,你有何打算?”
阿酒眉眼溫柔,沒有猶豫地說:“當然是隨您一同回京了。”
“你與我同歲,今年也二十一了,可有想過婚事?或者,你可有意中人?你的名聲因我受影響,我總歸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阿酒搖頭,“我並無意中人,能一直跟著將軍,就是我最大的福氣了。”
自從裴君積累戰功,地位迅速上升,得燕王殿下恩準單獨住一間帳篷,阿酒便與她同住一帳,一張巨大的屏風隔出兩間,她在左,阿酒在右。
從前沒有阿酒這個自小隨父從軍的女軍醫,軍中隻有一種女人——軍妓。
裴君上位後也不能對抗規則,能做的,隻是約束這些粗魯漢子不要太凶蠻,再讓她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稍稍改善生活環境的同時得到些許尊重。
這在軍營中已是極不容易,畢竟連年征戰,連裴君自己都不能說她沒有問題。
裴君和阿酒,算是相互照顧,裴君護著阿酒,阿酒幫她遮掩,因為戰爭,頻繁的受傷和不規律的月事……
其實,阿酒對裴君的幫助更多一些。
她們之間有極深厚的情誼。
因此,裴君邀請道:“你要跟我回鄉嗎?我準備入京後便請求解甲歸田,回鄉過平靜的生活。”
“您要回鄉?”阿酒驚訝極了,“您不留在京城?”
裴君點頭,認真地說:“你若是跟著我,看你的意願,無論是做裴家的媳婦還是結拜為義兄妹皆可,若你將來有了意中人,我也都會為你送嫁。”
阿酒下意識地搖頭,手指絞在一起,不平靜道:“是了,您……回鄉更好些,我……我……”
“不急,我都尊重你。”
裴君看出她的為難,善解人意道:“差不多到慶功宴的時辰了,我先去主帳,可能會鬧到很晚,你早些休息。”
阿酒點點頭,一直送她到營帳外。
主帳前便是校場,裴君到時已經點起巨大的篝火,篝火旁已有士兵在烤肉,而主帳內,早已摞起一壇壇的酒。
“將軍。”眾人紛紛起身,抱拳行禮,而京官們則是行的拱手禮。
魯肇、曹老虎不在,腿傷和剌道口的也都不在。
裴君壓壓手,示意他們坐下繼續,隨後走到主座落座,和薑侍郎寒暄。
她也不是個愛應酬的人,隻是身在其位,必須要擔起責任。
不過裴君的應酬也很單一粗糙——
“諸位,嚐嚐北境的吃食,跟京城定然大有不同。”
“還有這酒,燒刀子,酒如其名,一口下去,火從嗓子燒到肚子,兄弟們就靠這一口酒熬冬。”
“來來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將士們喝燒刀子,要麽提壺要麽上碗,郝得誌那些武將就給京官兒們也都上了大碗。
酒一倒上,光味兒就刺鼻極了,薑侍郎等京官兒們便麵露難色。
偏偏武將們大口喝完碗裏的酒,還起哄,“喝!”
裴君聽燕王殿下說過,薑侍郎不是外人,便出言解圍道:“諸位嚐嚐便好,不必飲盡,我初時也喝不慣此酒,沒少讓他們笑話。”
幾個京官兒端起來嚐了一口,反應輕的嗆了幾口,反應重的,整張臉都紅透了。
武將們看他們狼狽,大笑,你一言我一語熱聊起來,氣氛熱烈,根本沒人在意薑侍郎等人,絲毫沒有先前說得那般不適。
“老郝我跟將軍一塊兒入營的,將軍瘦胳膊瘦腿兒的,還是個童生!我當時就尋思著,還不得上了戰場就丟命,沒想到是個狠起來不要命的,嘖。”
“老子也沒想到,老子有一天會服一個讀書的。”
“你們還記不記得那個阿史那將軍,幾次對上咱們將軍都大敗,當初氣焰多囂張,哈哈……還不是被咱們將軍一柄紅纓槍取首級。”
“現在他親兄長向咱們大鄴俯首求和,痛快!”
“哈哈哈……”
武將們越喝酒嗓門兒越大,裴君無奈地對薑侍郎等人道:“武將性直,諸位莫見怪。”
薑侍郎舉碗敬道:“下官聽諸位將軍們所言,實在敬佩,敬您和諸位將軍。”
裴君沒說什麽“不敢當”的話,端起碗,一飲而盡,豪邁地抹去流到下巴的酒水,起身道:“薑侍郎自便,裴某去敬兄弟們酒。”
“您請。”
裴君走下去,聚在一塊兒的就一起敬,單獨喝酒的就單獨敬,一直走到帳外。
老油條們經曆的多,早習慣了有酒有肉,過一日便是賺一日的生活,入伍時間短的將士們卻是一喝酒便控製不住情緒。
裴君一碗酒敬下去,好幾個激動地紅了眼眶,以拉肚子那位小將為首,竟是還哭起了鼻子。
“嗚……”
“將軍,末將沒做夢吧?我們真的打勝仗了嗎?”
“嗚嗚……將軍,一個通鋪睡的士兵,隻剩下我了,我整夜噩夢睡不著覺……”
“將軍,我想我爹,想我娘,嗚嗚嗚……”
哭泣也會傳染,嗚咽聲連綿,沒多久,帳內的人也都安靜下來。
因為這場長達七年的戰爭,往年鄴朝征兵時繁複的審查簡化,年齡要求降低,軍隊中充斥著年輕的臉龐。
裴君看著火光中,他們的臉,想起她離家時祖母和妹妹的臉,想起她第一次殺敵時鮮紅的顏色沾滿衣衫,想起熟悉的臉消失,陌生的臉孔又出現……
她也曾經夜夜驚醒,耳邊聽著別人壓抑的啜泣,入不得眠。
裴君拎起一壇酒,一一看過每一個人,記住他們的模樣,揚聲道:“當年突厥入侵,北境十八州淪陷,我大鄴邊境百姓水深火熱,覆巢之下無完卵,你我、還有死去的兄弟們背後皆有親友,我們若有絲毫退縮,身後的人便無法安眠。”
所以她,和他們不顧危險走上一條極有可能不歸的路。
主帳內的人聞聲走出來,魯肇等人也站在不遠處,靜默地看著篝火前的裴將軍,月色寒光,熱血無雙。
裴君舉起酒壇,“今日之宴為慶功,這一壇酒,我先敬諸位,可喜可賀,我們贏了!我們戍衛疆土,守衛百姓,我們能回家,能和親人團聚了!”
壇口一傾,裴君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沾濕了袍子和輕甲。
將士們聞言,紛紛舉起碗,向身邊的戰友大聲道“恭喜”,碗口一碰,豪邁地飲下。
裴君再次舉起酒壇,靜默須臾,道:“這第二敬,敬死去的將士們。”
“他們雖死,然功勳卓著,英魂不滅。”一直未曾哭過的戰神裴將軍,聲音一瞬地哽咽,“而你們,是活著的英雄。每一個士兵,我都會帶回去,滿身榮光歸故裏。”
英雄也是人,英雄喝著摻著淚的酒,哭的好大聲。
情到深處,一碗酒飲盡,紛紛摔起碗,氛圍達到高處。
裴君沒阻止,等他們都消停了,才道:“軍紀如山,摔碗的都自覺些,明日記得去賬房那兒賠錢。”
“將軍——”
控訴一片,連最年輕的士兵都忘了尊卑。
裴君撿起良心,裝作極勉強道:“行行行,算在我賬上,我替你們賠,可滿意了?”
眾將士喜笑顏開,嬉笑道謝:“謝將軍!”
裴君輕笑,再次提起酒壇,暢快地大口喝酒。
今晚的慶功宴,裴君喝得有些醉,回帳便醉倒在床榻上。
這是第一次,她竟是十分享受這種微醺薄醉的感覺,多好啊。
“阿酒,邊疆的月亮又大又圓,可我真的再也不想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