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夏溫第一次見沈雪嶼是在她初中二年級的時候。


  烈日炎炎,蟬鳴聲不絕。


  南城一中初中部二年級三班的大課間,熱鬧得像是一個大型農貿市場。


  夏溫和沈安安乖巧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不參與任何娛樂活動。


  值日生擦黑板的□□像雪花一樣飄過來,沈安安嗆得拿出數學課本擋住了自己的臉。


  她用手肘推了推夏溫:“你不嗆?”


  夏溫搖頭:“等會就發開學摸底考的卷子了,我有預感這次肯定考得不好。到時候我爸問起來,肯定要檢查我的數學課本,如果他看見我的課本上隻有塗鴉,一個數字都沒有。”


  說到一半,她停頓了一下,認認真真看著沈安安說:“那他就會粗暴地認為我是一個不愛學習的孩子。”


  “這個結論有問題嗎?”沈安安歪著腦袋思考。


  如果純粹論成績,她和夏溫的確不算是愛學習。


  夏溫努力抄答案的手硬生生將課本戳了個洞,歪頭打量她:“……我覺得我們可以做一個低調的學渣。”


  沈安安攤開空白的數學課本繼續搓手裏的橡皮泥,說:“你說你爸爸是物理老師,你怎麽數學物理最差。”


  這個問題,夏溫挺熟的。


  她睨了一眼沈安安:“你總吹牛你姐成績全市第一,那你怎麽回回班級墊底。”


  沈安安氣餒:“我和她畢竟不是一個媽,她可能遺傳她媽。”


  夏溫的手不停,盯著認不得的數學符號照葫蘆畫瓢:“你媽聽了肯定得氣死。”


  接下來第一節課是語文課,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抱著一大摞試卷重重地放到了講台上,粉筆灰又在小範圍內飛舞了一遍。


  人到中年的男教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我們先發這一次摸底考試的數學卷子。”


  南城一中的傳統,班主任分發各科試卷。


  他繼續厲聲說道:“數學的重要性不用我再提了吧。”


  夏溫和沈安安同步調垂頭歎氣。


  發卷子在老師們看來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情,從高往低最能實現分數的價值。


  “第一名,陳楚楚,98分,還有兩分其實可以不丟的。”


  椅子往後推,發出刺啦一聲響,站起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大家竊竊私語:“她又是第一,成績好,長得還好看,真是沒天理。”


  發最後兩張卷子,班主任先是喝了一口水,然後咳嗦了一聲,夏溫和沈安安認命地站起來。


  “知道你們兩個為什麽坐在第一排嗎?”


  沈安安回答:“因為個子矮。”


  夏溫接著說:“因為成績倒數。”


  南城一中的座位安排非常考驗人,從第二排往後是按照成績依次坐的,隻有第一排,集問題學生之大成。


  班主任痛心疾首:“是為了讓你們和第二排的學生學習的!”


  晚上放學的時候,夏溫還在座位上磨磨蹭蹭。教育局規定初中不允許晚自習,所以一放學就人去樓空了。


  沈安安背上書包問她:“還不走?”


  夏溫拿出數學試卷和物理試卷,托著腮幫子發呆:“其它幾科好歹還及格了,這兩科還不如上次考的。”


  沈安安知道了她又在愁家長簽字的事情。


  學校有一個變態的規定,及格的卷子不用簽字,不及格的卷子則需要家長簽名。


  “要不我還讓我媽媽給你簽,她都聽我的。”


  夏溫搖頭:“上次那個還是僥幸才通過,這次不行了。”


  為了強調出事情的嚴重性,她補充道:“我爸上次說了,這一次不及格就不給我報美術班了。”


  夏溫不喜歡學習,但是愛極了畫畫,上課45分鍾的黃金時間一半用來發呆一半用來給教材畫插畫了。


  “那是挺麻煩的。”沈安安也感受到了事情的嚴峻。


  兩個孩子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發愁。


  幾分鍾後,沈安安噌得從椅子上站起來,亮著眼睛對夏溫說:“我們可以去找我姐呀。她現在還在學校。”


  夏溫猶疑:“你不是說你姐超凶,連你爸媽都不敢的得罪她?”


  沈安安拍拍胸脯:“我是她有二分之一血緣的妹妹,還是有點麵子的。”


  南城一中的初中部是可以花錢進來的,而高中部則是貨真價實的需要分數。學校排名全市第一,全省可以排進前五,是所有初中部孩子眼中的聖殿。


  沈安安拉著她來到高二理科實驗班的教學樓。


  初中部前麵的廣場現在已經跳起了廣場舞,高中部安靜得隻有筆尖滑過紙張的聲音。


  雖然是傍晚,教室裏已經亮起了燈。


  兩個人趴在教室門口,烏壓壓的人群裏,沈安安沒有找到自己的姐姐。


  她喊住一個出來接水的男生:“我姐呢?”


  “誰是你姐?”男生問。


  “沈雪嶼。”


  男生伸手指了指斜對麵樓上的教室:“數學競賽班,老師在給開小灶輔導呢。”


  語氣有點酸。


  兩個小孩又爬了一層樓,樓道裏已經有點昏暗了。


  整個四樓隻有一個教室亮著,位置很好找。


  兩個人像做賊一樣趴在教室後門的門框上。


  教室裏關了空調,所有窗戶和門都大開著,傍晚的長風浩蕩地吹過。


  明亮開闊的房間裏擺滿了棕色的桌椅,稀稀落落坐了十幾個學生,綠色黑板上寫滿了看不懂的數字和方程式,旁邊站著一個男孩邊擦黑板邊寫上新的題目。


  講台上放著一個玻璃水杯,老師好像是短暫地離開了。


  這一棟教學樓建在人工池塘上,樓下就是寧靜的水汽。


  夏溫站在沈安安後麵,皺著眉頭瞄向教室裏的人。十幾個學生裏裏大多是男孩子,隻有兩三個女生。


  中排靠後的空位置上坐著一個非常惹眼的女生。


  黃昏教室的明燈之下,清瘦挺拔的女孩子交疊著雙腿坐著,白色的校服襯衫掛在突兀的肩胛骨上,手指間夾著一根黑色的鉛筆,在白紙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黑發被盤在腦後,露出白皙流暢的下頜線。


  “姐。”沈安安的一聲輕呼像是平地起驚雷,所有人停住手裏的動作,回過頭來。


  齊刷刷十幾雙眼睛望了過來。


  那個女生頓了一下,扭過頭,然後放下手中的筆,走了過來。


  靠近,夏溫才看清了女生的麵容。皮膚是過分的白,五官幹淨分明,眉眼淩厲,此刻眉毛微微皺起。


  沈雪嶼將兩個人帶到走廊靠近欄杆的地方。教室裏重新回歸平靜。


  她雙手抱胸看著沈安安。


  三個人安靜地站成相對的模式。


  夏溫和沈安安平行站著,兩個人個子比較矮,對麵的沈雪嶼則比她兩個要高上一大截,氣勢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沈安安支支吾吾:“姐,你今天什麽時候回家。”


  沈雪嶼:“有事?”


  沈安安依然低頭:“倒也沒有什麽大事。”


  “那我先回教室了。”


  夏溫眼見著人要走了,著急地拽了拽沈安安的衣袖:“二分之一血緣呢?”


  沈安安叫住了她姐,花了大概花了五分鍾說出了實情。


  沈雪嶼挑眉:“我不是她爸。”


  沈安安難過:“我也不是她爸。”如果是我就幫她簽了。


  夏溫瞥了一眼爭著不願做她爸的兩姐妹:“……”


  “可是如果你不幫她的話,她會很慘的。”


  沈雪嶼看了一眼旁邊的夏溫:“她慘,和我有什麽關係?”


  沈安安和夏溫:“……”


  兩個小孩子戰敗而歸。


  夕陽西下,夏溫拿著自己兩張不及格的破破爛爛的數學和物理卷子站在一樓門口垂著腦袋。


  也許是此刻的氣氛過於悲涼。


  沈安安有點於心不忍,她拍了拍夏溫的肩膀:“我回去找我家阿姨幫你簽好了,據說她以前教過書法。”


  “……”


  夏溫深知沈安安是一個不靠譜的人,但是此刻她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一切都好過被他爸爸發現來得強。


  人生在世,總是要做一些冒險的事情。


  然後她視死如歸地將卷子交給了沈安安。


  兩個小孩到了校門口,沈安安家的司機已經在等,揮手告別後,夏溫拐彎往學校後麵的教師小區走。


  此時正是萬家炊煙燃起的時候。


  夏溫走在老舊的小區裏,到處都是噴香的飯菜氣味。


  她踩著水泥接階梯上了四樓,拿出鑰匙開了門,房間裏昏暗一片,意料之中,她爸還沒有回來。


  夏遠是南城一中高中部的物理老師,過於盡職盡責,放學了還給學生多講幾道題。


  七點鍾左右的時候,夏溫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嘴裏倒數十個數,客廳外傳來開門擰鑰匙的聲音。


  她對她爸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


  氣定神閑將素描本塞到了抽屜裏,桌麵上攤開了一本英語書。


  夏溫在門口換鞋:“溫溫,出來吃飯了。”


  他在食堂打的飯菜,教師窗口,廚藝遠遠勝過他自己親自做。


  晚飯過後,夏溫在廚房洗碗,出來的時候,客廳裏已經沒有人,她撓了撓腦袋往自己的房間走。


  夏遠正在翻看她的數學課本,球體被夏溫畫出了一個古代美女,翻幾頁,圓柱被擴大成一座小型城堡,越翻越氣。


  夏溫站在一邊,指了指填滿了數字的地方:“上課認真聽了,這些都是課間畫的。”


  “這次摸底考試考得怎麽樣?”


  南城一中高中部和初中部隻是在一個校區,但是管理上完全不同,所以夏遠對夏溫學習的了解還不如班級裏一般熱切的父母。


  夏溫看著地板眨了眨眼睛:“還行。”


  “真的?”夏遠問。


  “真的。”夏溫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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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發現我最喜歡寫傻傻的孩子了。


  這大概就是喜歡傻子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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