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欲舍難離帝傳書,寸心痛碎妃回詩
六月末,天氣漸漸轉涼,素色罩衣和頭巾被從箱底翻了出來,怡晴四處忙碌著,菩薩哥呆呆的坐著,她每天都會去看望娘親,站在那裏能夠獲得暫時的安寧,離開或留下,第一次變得如此艱難,她沒有勇氣如多年前一般,喊出“不要”
她害怕死亡,對未知的恐懼,讓她陷入痛苦,而母親那擔憂而驚恐的神色更使她不願讓自己置身於未知的危險中。
可是那備至的疼愛化作纖纖細絲,柔軟卻又強韌的牽住她的心,根根細絲緩緩拉著,溫暖的觸感,緊緊貼在心上,當你試圖解開,疼痛就一點一點流進每一滴血液,痛到難以支撐,痛到不忍觸碰。
如此焦灼的煎熬,菩薩哥真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為什麽我要麵臨這樣的選擇,我前世作惡太多嗎?”她禁不住大聲喊了出來。
“小姐……”怡晴聽見喊聲,快步跑了進來,“您不要緊吧,躺一會兒吧,最近您太累了。”怡晴不由分說吧菩薩哥衣帶解開,按倒在床上,蓋上棉被,放下白色紗帳,靜靜退出門外。長長歎息:“二公子也真狠心,丟給小姐這麽個難題。”
夏捺缽行營,皇帝提著剛剛捕獲的鹿,與韓德讓並肩跨進母後的宮帳——崇德宮。
“陛下,今天收獲頗豐嘛。”蕭綽看見兒子手裏的戰利品,欣喜的誇獎道。
“韓卿,我看休哥撐不過今年,就麻煩你細心準備,再往焦山走一趟。”
“太後陛下,依臣之見,吳王之事倒可暫緩,這家中之事臣倒是十分擔憂。”韓德讓一臉憂鬱的看著隆緒。
隆緒把手中的鹿交給了禦廚,“相父,請不要為兒臣擔心了,如果我們熬不過,將來隻怕有更為難的事,兒臣不會影響狀態,請放心吧。”
“嗬嗬,緒兒,辛苦了。”韓德讓苦笑道,事到如今,身處此事之中的人都很煎熬,他和皇太後當然理解孩子們的心情,曾經他們亦體驗過這種錐心的煎熬,隻是他們得以兩全,而這兩個孩子恐怕難以一生圓滿。
蕭綽注視隆緒良久,說:“娘信你,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會挺過去。”
隆緒一身厚實的獵服,更添幾分威武,“兒臣已有主張,會幫助她盡快做出決定。”隆緒高聲告訴母後。
韓德讓流露幾許驚訝,蕭綽站起,一身棕色國服,紋飾典雅大氣,“是很好,陛下,情事有時也與國事相通,一國之君必須要妥善處置,仍舊那句話,一旦決定,不能屈服於任何壓力。”
“是”隆緒躬身一禮。
“楚王,我們出去走走,陛下把剩下的奏疏看完吧。”蕭綽淡淡笑道。
隨後,蕭綽緩步走出了宮帳,韓德讓跨前兩步,請求撫平皇太後明黃色腰帶的褶皺,笑問:“騎馬嗎?”
蕭綽眉毛一挑,掀開帳簾,快步牽過韓德讓愛騎,輕拉愛騎,翻身而上,韓德讓會意,躍上馬背,抱住蕭綽的腰,拉住韁繩,“想玩我陪你,不過我不比當年了,摔下後可痛得很。”
“嗬嗬,那也是你先倒下。”蕭綽不甘示弱“回敬”道。
一揮馬鞭,霎時揚起一陣塵土,衛隊識趣得跟了上去。
崇德宮內,隆緒專心得看著奏折,昨夜一夜不眠,終於下了決心。
走在漆黑的長廊上,前方有一絲光亮,她快速的奔跑著,離出口越來越近,有個聲音不停的提醒她,“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跨過門檻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瞬間被一支羽箭刺穿了心髒。
猛得做起身,擦去額頭的汗水,“又是這個夢。”菩薩哥小聲嘀咕道,窗外夜色深沉,連日來,隻要睡著,這個夢就如影隨行。
“我就不能有一絲眷戀嗎?”淚水奪眶而出,“我真的好舍不得他。”
“小姐,”怡晴推開了房門,“陛下有書信給您,信使在外麵等著。”
菩薩哥一激靈,“梳妝,傳。”
片刻後,信使一身普通士兵的服飾,摘下頭盔,躬身行禮,麵前的綠色紗簾緩緩放下,菩薩哥從怡晴手中接過信箋,笑道:“起來吧,現在很晚了,明天再出發吧,來人,替信使收拾房間。”
“不,陛下命臣送信之後,即刻返程,不需要您的回書。”
“既然如此,換匹好馬,一路小心。”菩薩哥壓抑著恐懼,笑道。
信使躬身一禮,緩步退出,怡晴欲卷起簾子,菩薩哥搖了搖手,“不,讓我安靜一下,你下去吧。”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拿著信箋的手不時顫抖著,精致的綠色紗簾在眼前晃著,菩薩哥知道陛下哥哥很可能放棄了她,以至於連一封回書都不需要了。
顫抖得拆開信封,映入眼簾的是兩首詩:
其一:
姿容尤勝佳人色,傾國傾城眷戀深。
描龍繡鳳實悅目,落筆成章更怡神。
揮毫佳作猶在心,丹青神韻駐吾魂。
往事曆曆沉心底,永銘吾心是卿身。
其二:
君本賢媛生貴胄,何憂無人惜明珠。
卿有高才賽道蘊,何慮無人懂珍姝。
斷情今朝送君行,不願他年撰誄詞。
忍痛今日任卿去,不忍來年望陵處。
字字痛心弦,句句摧魂魄,“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菩薩哥痛哭失聲,怡晴衝進來卷起了簾子,“小姐您就別想了。”
“別擔心,過去了,我會回到屬於我的地方,記得那天我大喊‘不要’把娘嚇到了,今天我還是會說‘不要’“
“去細致安排,明天我要去看娘親,輦車護衛一個也不能少。”
“是,貴妃。”
捺缽營地依舊十分忙碌,皇帝一直精神飽滿的參與每件事,蕭綽看在眼裏,十分欣慰,“他真的跨過去了。”
兩天後,聖駕從捺缽地出發,踏上回京之路。
百日之期將近,蕭道寧的府邸漸漸恢複了生氣,道寧假期也滿了,正在整理行裝,準備回到任所。
行前,菩薩哥坐在父親身邊,一身素色織錦衫,長裙拖地,“爹爹,女兒以清茶代酒為您餞行了。”
“菩薩哥,今日為父滿飲此杯,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麵。你身處宮闈,進退之儀,不用爹爹多言。隻是明知你痛苦難熬,爹爹我卻未發一語,可知為何?”
“此事無人能替女兒做主,爹爹沉默是高明之舉。”
“這張嘴越來越甜了,好吧,生活還要繼續,我會為太後和聖上盡我所能。女兒也請銘記嬪妃之責。”
“爹爹放心。”菩薩哥小心的替父親穿上罩袍,送出府門外,目送父親的英姿遠去。
緩步回到閨房,四麵牆上掛著粉紅色紗簾,正坐在書案前,手邊放著《女戒》,《女則》,《內訓》。
這些經典她早已爛熟於心,卻依然愛不釋手,時常也翻閱著《詩經》,《禮記》,《昭明文選》之類禮儀和文學大作。
那封信亞在書本的最下麵,一想到那令人感動而慚愧痛心的詩作,她就覺得自己太自私了,這個世間應該有值得犧牲生命的至高存在,一如舅舅說,他隨時準備為陛下哥哥付出他的生命,這是身為重臣的信仰,而她也決定用她的生命成就完美的愛情,這是被疼愛的女人最幸福的選擇。
羊毫在手,陣陣墨香,清秀的字跡落在潔白的紙麵上:
其一:
妾本生微賤,幸蒙君恩澤。
陋姿非嬋娟,謬讚傾國色。
微才愧前賢,主上實寬待。
貪生疑良緣,請君赦妾責。
其二
幼時初相見,笑言在君前。
尊長倍寵憐,時時伴君宴。
久盼佳期至,梳妝登彩輦。
宮闈魚入水,日日情纏綿。
卜卦言大凶,慈親解憂難。
驟然染疾逝,為女痛心懷。
高堂聞內情,憂妾怎能安?
傳旨鋪退路,命妾定前緣。
懼死多躊躇,君書突遞傳。
句句摧妾心,字字斷妾魂。
愧甚欲離宮,羞煞思別婚。
方悟女兒心,斷水魚活難。
寧殞禁苑深,誓不棄帝尊。
緩緩擱好羊毫,輕輕吹幹墨跡,紙張平鋪在書案上,等候片刻,“怡晴,去取裝奏疏的匣子來。”
怡晴驚詫的看著菩薩哥,菩薩哥緩緩點頭,“去吧。”
三日後,聖駕已經安頓好了,百日之期已到,韓德讓一身朝服,蟒帶雍容,站在了菩薩哥閨房外麵。
侍女恭敬的打開門,韓德讓看到了綠色紗簾,先驚後喜,“既然你不怕,那我就不說了。”
韓德讓躬身一禮,“楚王,這份奏疏請你上奏,本宮在此謝過了。”
“請貴妃放心,臣定會送達,隻是臣前次所遺奏本……”
“楚王既已交予本宮,那本宮就有權處置,你退下吧。”
“臣告退。”韓德讓低下了頭,緩步退了出去。
上京皇宮,寧靜安適,賢慈殿陳設依舊典雅,刻著瑞獸的瓷花瓶放在兩邊的書架上,皇帝坐在母親身邊,整理著奏章,蕭綽正一臉專注的沉思著。
“太後,聖上,臣從舍妹私第而來,貴妃有奏疏命臣代為上奏。”韓德讓躬身道。
蕭綽看了看兒子,隆緒流露出複雜的神情,幾許不舍,幾許擔憂,幾許期待,幾許自信。
內侍呈上奏疏,隆緒搶在母親前麵接了過去,緩緩打開,手微微顫抖,而後交到母親手中,蕭綽眼神掃過,對著兒子笑道:“陛下本事不小,快請你的禁軍接她回宮,你知道該怎麽做。”
隆緒對母親略施一禮,喊道:“傳殿前都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