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錢塘門時,已過戌時,滿城燈火璀璨,行人如流,清湖橋兩側的酒樓妓館更是喧聲如沸,紅袖招展。許宣饑腸轆轆,站在推車麵攤旁胡亂吃了碗麵,匆匆趕回報恩坊。
方到院子門口,卻聽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在耳邊轟然震響:“阿彌陀佛,施主請留步。”
佛門獅子吼!許宣一凜,假意被震得抵受不住,腳下一個趔趄,向前撲倒。眼前黑影一晃,左腕已被來人鐵箍似的緊緊拽起。門前燈籠搖曳,照得那人的臉忽明忽暗,赫然竟是法海。
許宣昨夜在山上撞見這和尚時,戴的便是臉上這幅麵具,此時再想喬化已來不及了,心念急轉,故作驚喜道:“長老,怎麽是你?”法海果然認出他來了,單手行禮道:“阿彌陀佛,原來是許施主。”右手卻依舊握著他的左腕,真氣綿綿湧入,顯然仍在試探他的深淺。。
許宣更覺不妙,難道這和尚已看出自己的底細?好在修成無脈之身後,真炁早已收放自如,既不循行經絡, 也不蘊藏氣海, 而是散於全身各處,法海自然感應不到任何炁流。
法海果然神色稍緩,鬆開手,皺眉道:“奇怪, 施主不是修真練武之人, 為何會經脈盡斷?”
許宣“咦”了一聲,笑道:“長老真是慧眼如炬。說來話長, 我小時候生了場大病, 險死還生,任督二脈卻從此錯斷了。家父帶著我四處求治, 偏偏遇見的都是庸醫, 左治右治,越治越糟,連奇經八脈全都毀了。反倒是我自己久病成醫,學了點醫藥之術, 自濟自救, 苟延殘喘……是了,長老讓我留步, 所為何事?”
“原來如此, ”法海點了點頭, 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片刻, 沉吟道, “施主印堂晦暗, 身有陰邪妖氣, 貧僧還以為你經絡損毀與此有關。既然施主並非修真中人, 這身陰邪之氣隻能是受妖怪所染了。不知施主近來是否有遇到什麽奇人怪事?”
“妖怪?”許宣心頭一緊,笑道, “長老何來此話?我從蘇州搬到這裏不過幾日,除了家姐、姐夫與我娘子, 就隻有一個跟隨了十幾年的夥計,在蘇州老家更從未見過什麽妖怪……”
法海瞥了眼院門掛著的“李府”燈籠,道:“此處就是施主的宅邸?”許宣道:“是我姐夫的宅子。臨安地價貴如黃金,我暫時寄居籬下。”
法海雙眸精光閃耀, 沉聲道:“施主,貧僧剛從明慶寺出來,便見此處妖氣衝天。如果施主未遇奇人怪事, 就是這宅院裏藏了妖怪。”從懷中取出明心和尚的那隻金缽,一字字道:“還請施主為貧僧帶路, 降妖除魔。”
許宣心中又是一凜,難道這隻金缽真能感應妖氣,遠遠便探出了白素貞的蹤影?此時若要推托,反要激起他的懷疑,念頭急轉,故作驚慌恐懼之狀,顫聲道:“風水先生說這裏是上上吉宅, 哪來的妖怪?長……長老莫要嚇我!”
法海搖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放心,貧僧此缽可煉化天下妖魔,任它神通廣大, 也難逃脫。”不等他回應, 已“吱嘎”一聲推開院門,右手握著禪杖, 左手托著金缽, 昂然而入。
若是其他僧道,許宣早已殺心驟起,趁其不備,從身後一掌擊斃。但法海曾數次救過自己性命,感銘於心,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當下雙手暗聚真氣,隻等他發現白素貞真身,立即閃電出招,封其經脈,藏到後院柴房裏,等報得大仇後再放他出來。
繞過照壁,燈火輝煌,許宣高聲道:“姐姐,姐夫,金山寺的法海長老來了。”李公甫、胡三書聞聲忙從偏廳奔出,見一個和尚朝院子裏大步走來,都覺愕然。
許宣又高聲道:“這位法海長老,說我們家裏藏著妖怪,要為我們降妖除魔……”
忽聽一人喝道:“哪來的野和尚胡說八道!許神醫家風清氣正,哪來的妖怪!兄弟們,把這野和尚給我轟出去!”說話之人滿臉橫肉,叉著腰,凶神惡煞似的站在偏廳門口,正是京城新任總捕頭鄭虎。
一群公差轟然應諾,從廳裏奔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推著法海,朝外驅趕。以法海的修為,隻消稍一發力,便可將他們盡數震飛,但他終究是出家人,不願與如狼似虎的差人橫生糾葛,隻是立地巋然不動,合十道:“阿彌陀佛,此處妖氣衝天,若不盡早除去,不僅禍害許施主,勢必還要……”
話音未落,忽聽“吱嘎”一聲,白素貞趔趄著從正廂房推門而出。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臉上,眾人無不呼吸一窒,寂然無聲。
許宣暗呼糟糕,法海果如被雷霆當頭劈中,渾身僵凝,顯然已認出她來了。白素貞瞥見他與法海,原來瑩白無血色的臉亦瞬間泛紅,顫聲道:“你……你……”身子一晃,軟綿綿地昏倒在地。
許宣叫道:“娘子!”正欲奔上前,法海卻醒過神來了,臉一沉,喝道:“妖孽,還不現形!”右手將握緊杖往地上一頓,氣波鼓蕩,震得眾捕快踉蹌後退,左手拋出金缽,光芒怒射,直照白素貞頭頂。
眾人驚嘩聲中,白素貞衣裳“呼”地朝後鼓舞,被那金光猛然拔地托起,渾身光波晃動。
許宣大凜,當日明心就是憑借此缽將白素貞打得魂魄出竅,如果再不出手製止,就算法海不將她煉化得形神俱滅,也必會照出原形,成為京城道佛各派的眾矢之的。此時圍觀者眾,自己一出手,勢必暴露身份,前功盡棄,眼見白素貞光芒鼓動,急速搖曳,一時間也顧不得許多了,大叫道:“別傷我娘子!”假意驚慌失措地朝她踉蹌撲去。
法海金缽一翻,將白素貞淩空掀起丈餘高,喝道:“許官人,看仔細了!她並非凡人,而是峨眉山上修煉千年的蛇妖。”金光大盛,刺得眾人睜不開眼,白素貞懸浮搖曳,如彩虹般變幻出層層顏色。
許宣原已將真氣畢集右掌,隻等欺近時發力猛擊,見那金光已臻熾白,她卻依舊未化蛇形,心中一動:“難道這和尚修為尚淺,不足以照出白姐姐真身?”重又收斂真炁,頓足道:“長老何來此言!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自幼長在平江府,我姐姐、姐夫都可為證。”
許嬌容、李公甫紛紛附和,叫道:“和尚莫要血口噴人!好端端的一個清白娘子,被你說成了妖怪,今後如何再見街坊鄰居?”“好好一個黃花閨女,嫁到許家不過幾月,被你這般糟踐清譽,豈有此理!”
法海也不理會,大喝一聲,雙手捧缽,金光衝天亂舞,又將白素貞托起兩丈來高。牆外的行人們也都瞧見了,駐足指指點點,驚呼不已。有些好奇的更忍不住擠進院子,探頭觀望。
院裏院外人聲鼎沸,眼見圍觀者越來越多,白素貞卻浮在空中,始終未有變化,法海皺著眉頭,驚疑不定,顯然也漸漸有些動搖了。
許宣朝李公甫使了個眼色,李公甫心領神會,嚷嚷道:“臭賊禿!你這般冤枉我舅子、舅婦,私設刑堂,羅織罪名,是當大宋沒有王法麽?鄭大人,眾位兄弟,你們可得為我做主啊!”奔上前,猛推法海後背。
鄭虎如夢初醒,喝道:“禿賊竟敢妖言惑眾,信口汙蔑許神醫的夫人!我日你個仙人板板,弟兄們,還不快把這禿驢給老子轟出去!”眾公差轟然呼應,也都湧上前去叱罵推搡。
“砰砰”連聲,眾官差被法海的護體真氣震得四下拋飛,驚呼怒罵。法海心念一分,金缽光芒陡斂,白素貞憑空跌落草地。
許宣搶身將她抱起,叫道:“娘子!娘子!”將真炁綿綿輸入。見她並無大礙,心下大定,卻故意頓足哭道:“你這賊禿好不講理!我娘子若有什麽三長兩短,定要找你償命!”
鄭虎瞪眼喝道:“你們還愣著幹嘛?來呀!快把這和尚帶回衙門,關進牢房,明日一早聽候王大人發落!”眾公差連滾帶爬,罵罵咧咧地掏出繩索便去捆法海。
法海雙手合十,也不反抗,一言不發地由他們推搡出了院子,繞過影壁時,忍不住又回頭朝白素貞望了一眼,臉色慘白,神情古怪已極。
眾街坊圍在門外,議論紛紛,有的隨法海一行朝外湧去;有的仍不斷地擠入院內,好奇觀望。
胡三書、李公甫將眾人轟了出去,栓上大門。許宣抱著白素貞入屋,運轉陰陽二炁,好不容易才調平其氣血,想到方才發生之事,仍大惑不解。究竟是法海修為不足,無法用金缽照出白素貞的真身,還是她已經煉化人形,擺脫了蛇妖之軀?
正無頭緒,許嬌容趨步而入,輕聲道:“少主,那姓鄭的還在外頭等著你呢。”
許宣將白素貞交由她照顧,轉身出屋。鄭虎仍在廊下伸頭張望,見了他,忙滿臉堆笑迎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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