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瓿浮沉,眾菌人幾乎都已經爬上來了。須彌跳到許宣臉上,用細針刺撓他的鼻孔,見他鼻息盡無,噴嚏也未曾打上一個,大為失望,轉頭叫道:“姐,這家夥真的死啦!”
芥子公主臉色蒼白,怔怔地凝視著許宣,一言不發。這小子雖然嘻皮笑臉地惹人討厭,但聽他油嘴滑舌地喊了幾個月“娘子”,心裏不知不覺也有種微妙的變化,此刻聽說他死了,竟空空落落,差點掉下淚來。
四周驚濤如沸,玄武咆哮著翻騰了片刻,狂怒漸消,慢慢地潛入海裏,隻露出那長長的蛇頸和一小片龜背,朝北邊緩緩遊去。
眾菌人嘰嘰喳喳地叫道:“玄武逃走啦,玄武逃走啦!”芥子公主一凜,喝道:“王芋頭,這小子已經死了,別再浪費時間啦!再不追上玄武,可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鎮伏它了!”
王重陽如夢初醒,當下背起許宣,用“芥子訣”將金瓿縮為巴掌大小,揣入懷中,踏浪朝玄武追去。幾個起落,便和海冬青一起躍上了那隆出海麵的龜殼。
玄武撞碎了女媧結印後,顯然有恃無恐,也無意將他們甩脫,自顧仰頸嗚鳴,意態悠閑地破浪前行,速度越來越快。
龜殼露出海麵的部分大約方圓百丈,就像一座小小的圓形島嶼,波濤被玄武巨頸劈開,掀起兩堵又高又長的洶湧水牆,繞著龜殼兩側滾滾噴泄。王重陽踩在那長滿青苔的龜背上,腳底打滑,左搖右擺,幾次險些翻身滾落。懷中金瓿裏的菌人們更是驚呼不迭。
這些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吉塔山上,從未離開,眼見那火山越去越遠,漸漸消失於漆黑的海麵,無不驚慌失措。
有的迭聲叫嚷,催促王重陽快快放大金瓿,鎮伏玄武;有的互相埋怨,都怪對方將自己拉上了這條賊船,從此背井離鄉,再也聞不到那香噴噴的硫磺味了;有的則捶胸頓足,哭嚎著爬出瓿沿,想要跳入汪洋,遊回吉塔山……嘰嘰喳喳,亂作一團。
芥子公主此時倒鎮定下來了,站在王重陽耳廓內,大聲道:“女媧結印已經破碎了,就算回到火山,也沒什麽用啦!要想鎮伏玄武,也隻有趁它睡著時,齊心合力,用神瓿一舉封印了。”
眾菌人麵麵相覷,頓轉安靜,但想到隻要等到玄武睡著,就能鎮伏凶獸,重返家園,很快又變得興高采烈起來。
豈料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那“玄武”大概是在“方丈山”下沉睡了幾萬年,如今精神奕奕,竟沒一刻想要睡覺,接下來的半個多“月”裏,終日乘風破浪,撒了歡似的到處打轉兒。時而翻騰飛舞,攪得海嘯連天;時而鑽入海底,驚得魚群大亂。
王重陽窮追其後,自是吃盡了苦頭。好在冰霓蛛網又韌又長,無論玄武潛到多深的海底,無論風浪如何猛烈,始終將他牢牢縈係,隨著那凶獸浮沉跌宕。
過了半個“月”後,玄武似乎狂歡得累了,重又悠閑地浮在冰洋上,繼續朝北慢慢遊行。王重陽也已精疲力竭,每日除了盤坐調息,就是繼續為許宣輸送真氣,試圖將他喚“醒”。
也不知是否因為北海天寒地凍的緣故,許宣雖然心跳、呼吸全無,身體卻柔軟依舊,沒有絲毫腐臭的跡象。王重陽抱著僥幸之念,任憑蛇聖女如何喝斥催責,也不忍將他“屍身”拋入海中。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許宣的身體冰霜凝結,終於越來越僵硬,王重陽也漸漸絕望了,唯有海冬青依舊不肯放棄,每日銜來鮮魚,丟在許宣的胸前。眾菌人每次想要圍搶奪食,全被它振翅啄擊,驅趕開來。
越往北行,浮冰越多,到處都是百丈高的冰山,千姿百態,參差交錯。被玄武推撞,隆隆劇震,不住地崩塌砸落。眾菌人心驚膽戰,也不知這凶獸要將他們帶向何方。
這一“日”,王重陽盤坐醒來,忽聽一陣極為悅耳的聲音,“叮當”作響。卻見前方海麵矗立著數百座又尖又高的冰塔,每座約有十八層高,精雕細琢,瑩白剔透,輝映著漫天極光,光怪陸離,壯麗而又詭異。那些清脆的聲音便是冰塔八角簷尖上的冰鈴發出來的。
眾人大奇,這裏已是極北之地,別說人了,連鯨魚也難見上一頭。究竟是誰在此處雕築了如此壯觀的塔群?其中又有什麽深意?
王重陽心裏突突一跳,想起母親說過,北海盡頭有一片亡靈之塔,塔下便是九萬仞深的陰冥極淵,遊蕩著亙古以來所有未曾轉世的亡魂。據說隻有從極淵底部攀上塔尖的亡靈,才能獲得永生。難道便是這裏?
玄武似乎也起了畏怯之意,仰頸嗚鳴,懶洋洋地調轉方向,朝西遊去。
王重陽瞥了眼許宣蒼白的臉,心中一動,猶疑了片刻,背起他,踏波飛掠,衝上了其中一座冰塔的塔頂。那冰塔高達四十餘丈,頂層的塔室極為寬敞,可容十人並躺。
王重陽將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塔室的冰麵上,低聲拱手道:“許兄,天意冥冥,或許是你我相別的時候到了。願你於此安睡,得升仙界。”
眾菌人嗡嗡附應:“於此安睡,得升仙界。於此安睡,得升仙界。”芥子公主心頭一震,才知他竟是要將許宣留在這冰塔林中,鼻中莫名一陣發酸,悵然若失。
忽聽蛇聖女格格笑道:“能在這裏安睡,倒也不錯。王重陽,今日也該是你我師徒說再見的時候啦。”
王重陽一凜,失聲道:“師父!”雖知經過了這幾個月,她元神已極為虛弱,化羽登仙不過是遲早之事,但臨到關頭,淚水仍不免奪眶湧出。
蛇聖女飄飄忽忽地傳音道:“王重陽,我這一生最恨的三個仇敵,一個是敖無名,一個是李師師,一個是那青龍妖孽,如今這三者都已經死了,我也沒什麽遺憾啦。隻是那‘白虎皮圖’尚未收回,‘混沌皮圖’又被那妖女小青盜走,你既是我神族傳人,就當承女媧之誌,鎮伏玄武,除滅小青,收回佚失的皮圖……”
她每說一句,王重陽就恭恭敬敬地應一聲是,唯獨到了“除滅小青”時,王重陽心底一顫,應答聲登時梗在咽喉。
蛇聖女霍然警覺,怒道:“小子,你想抗逆師命麽!”王重陽嚇了一跳,忙道:“不敢!”
蛇聖女“哼”了一聲,恨恨道:“那小賤人冒充女媧娘娘,盜走紫青雙劍,原已死有餘辜,如今又騙走‘混沌皮圖’,放出玄武,更是罪不可赦。你若敢徇私,我就算變成孤魂野鬼,也絕不放過你!”
王重陽麵紅耳赤,定了定神,低聲道:“徒兒謹遵師命。”
蛇聖女這才平複怒氣,過了片刻,長歎了一聲,道:“王重陽,你心地善良,是個難得的好孩子,隻是……隻是不可再像我這般輕信於人,為情所困了……”頓了頓,淒然道:“你要知道,世間最難鎮伏的怪獸,不是青龍,也不是玄武,而是一個‘情’字。一旦將它放出來,你便萬劫不複,生不如死。”
王重陽腦海裏閃過小青的一顰一笑,呼吸如堵,心口更如刀紮般刺疼酸痛,想要回答,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陣大風吹來,冰鈴亂撞,隻聽蛇聖女格格笑道:“天長地久,終有一別。王重陽,我們有緣來生再見!”一道淡綠的光影從他頭頂飄了出來,被狂風卷散,瞬間無影無蹤。
聽著眾菌人嗡嗡附應:“來生再見,來生再見!”王重陽突然淚如泉湧,幾個月來鬱積的所有悲傷,這一刻,全都如洪水決堤,再難抑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忍住悲楚,抹了抹眼淚,將所有菌人連著那金瓿收入懷中,又朝許宣的“屍體”拱了拱手,道:“天長地久,終有一別。許兄,我們有緣來生再見。”馭風衝出冰塔,朝著數裏外的“玄武”踏浪疾追。
狂風鼓舞,冰山撲麵。躍到了玄武龜背上,轉頭望去,猶見海冬青呀呀尖啼,盤旋在冰塔之頂,仿佛在替許宣向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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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夏來,陽光漸漸從東邊天海交接處亮起,一層層照亮了那數百座冰塔,金光璀璨。
浮冰跌宕,一片片地從冰塔間流過。日複一日,海冬青在塔頂與冰洋間來回穿梭,叼起鮮魚,飛翔著丟在許宣的旁邊,又在他的胸口反複跳躍,輕輕啄擊,呀呀尖啼。
陽光從窗口斜射入塔室,徐徐移動,照過他的腳,照過他的身體,照過他的臉,然後又消失在昏暗的角落。
寒風呼嘯,冰鈴晃蕩,當蒼白的太陽漸漸沉落於西邊的海平線,第一場暴風雪摧枯拉朽地卷過冰塔林,極夜再次來臨。
然後夜去晝來,北極的陽光再次照亮了這片冰塔。海冬青在塔頂振翅跳躍,看著鯨魚遙遙長鳴,隨著暖流從南邊的海麵逡巡而過,一道道水柱衝天噴舞。它並沒察覺到,就在這時,在它下方的塔室裏,許宣的耳廓忽然輕輕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