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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絕色

  李師師眯起眼,視線仿佛穿過了空中那如霓霞亂舞的火光,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從前,低聲道:“我被劉易知那狗賊賣入桃花洞的妓館時,不過六歲。那時正值臘月,天寒地凍,我裹著又破又薄的衣裳,蜷縮在夥房的爐灶邊,借著炭火的餘溫度過了妓館裏的第一夜。


  “直到今日,我依舊記得天亮前做的那個夢。我夢見坐在家中的閣樓上,窗外春暖花開,天藍如海。燕子在簷前築窩,蝴蝶在花樹間飛舞,媽媽在院子裏做著女紅,哥哥爬到那株槐樹上,一邊掏鳥蛋,一邊回頭朝我扮鬼臉。陽光照在他的笑臉上,金光燦燦,那麽溫暖……


  “可是夢很快就醒啦。一個夥夫揪著我的頭發拉了起來,劈手就是幾個耳光,說我是晦氣的賤種,弄髒了爐灶,連打帶罵地將我拖到院子裏,罰我為夥夫、龜奴們漿洗衣裳。


  “大雪紛飛,井水冰冷徹骨,才洗了片刻,十指便已凍得沒有知覺了。我一邊洗,一邊哭,想著媽媽和哥哥,淚水流過臉頰,還來不及擦拭,就結成了薄冰。那夥夫嫌我洗得太慢,不時地嗬斥辱罵,拳腳相加。若是從前,哥哥必會撲上來,幫著我又打又咬,但這時他已經不在了。


  “那一天,我至少挨了十幾頓毒打,昏昏噩噩,漫長得仿佛等不到邊際。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那夥夫將我拖入柴房,丟來一碗剩菜冷飯,又狠狠地踹了一腳,揚長而去。我抖抖索索地吃完最後一顆米粒,蜷在角落,聽著狂風在門縫裏呼嘯,渾身凍僵,感到從未有過的傷心與恐懼。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這個世界隻剩下我孤獨一個人了。


  “打那以後,我每天戰戰兢兢地洗衣、燒火、打掃房間、清洗馬桶……幹所有最髒最累的活兒。妓館裏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使喚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頭蓋臉的辱罵鞭撻……短短半年,我流幹了這一生的眼淚,終於漸漸不再哭了。”


  岩漿滾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著李師師的側臉,她嘴角微笑,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蒼涼與怨毒。


  許宣想到她年僅六歲,父母雙亡,相依為命的哥哥也再難見著,隻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館裏受盡欺辱,終日提心吊膽,以淚洗麵……也不禁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又聽她接著說道:“老鴇嫌我年紀太小,不能接客,身體又瘦得跟蘆柴棒似的,幹不了重活,又將我賣給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館。於是之後的三年多裏,我從桃花洞被賣到了甜水巷,從甜水巷賣到了南北斜街,又從南北斜街賣到了礬樓。


  “礬樓是東京最熱鬧繁華的銷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樓之首。由五座巍峨壯麗的樓閣組成,高三層,錯落圍合,彼此以廊橋相連。礬樓裏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使到了深夜,依舊管弦並奏,燈火輝煌。京城裏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賈、三教九流……無不蜂擁而至,在此尋歡作樂。


  “那年我十歲,麵黃肌瘦,琴棋書畫樣樣未曾學過。買我的人叫做‘李姥’,是京城裏有名的老鴇,人前春風滿麵,人後陰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雛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聽說過她的惡名,又是忐忑又是害怕,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逼我接客,便立即從樓閣上跳下去,死也要死個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對我倒是和顏悅色,東摸西看了片刻,便讓嬤嬤領我洗了個熱水澡,送來了一套剪裁合身的衣裳。我從沒敷過鉛粉,抹過胭脂,更沒穿過如此柔軟順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著銅鏡裏那個陌生的自己,飄飄忽忽,如在夢裏。


  “嬤嬤領著我,來到礬樓後一處僻靜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門前楊柳依依,係著幾匹雪白的駿馬,夕陽照在的牆頭的桃花上,絢爛如霞。我從未見過這等精致秀麗的園子,左折右轉,一步步就像踩在雲端。繞過千奇百怪的假山,穿過曲折幽靜的長廊,終於來到了池塘東角的一座樓閣前。


  “窗前長著幾樹豔紅的櫻桃,卷著綠紗簾,隨風搖曳。琴聲飄渺,和著那似有若無的熏香與周圍馥鬱的花氣,聞之欲醉。嬤嬤將我留在門前,一句話沒說,就躡手躡腳地走了。


  “我心裏如懸著吊桶,七上八下,卻又不敢走開。等了好一會兒,忽然聽見身後有人遙遙吟誦道:‘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那聲音溫和清雅,說不出的悅耳。


  “我呼吸一緊,轉頭望去,卻見一個青衣男子領著一個書童,繞過池邊的假山,朝這裏走來。他年紀約莫三十來許,長眉入鬢,頷下留著三綹青須,顧盼神飛,雖然談不上如何俊美,卻神采熠熠,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魅力。


  “我心裏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來,雙頰如燒,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他。他也沒瞧見我,依舊握著一節柳枝,輕輕地在左手裏打著拍子,一邊走,一邊繼續念道:‘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牆。繡閣裏、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


  “琴聲如流泉,越來越響。他粲然轉頭一笑,又道:‘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琴聲層層高上,攀到最高處,突然斷絕,餘音嫋嫋。


  “他終於瞧見我了,點頭微微一笑,我心慌意亂,急忙轉過頭去。又聽他道:‘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我雖然不識字,但在各大妓館待了四年,耳濡目染,也通曉了不少詩詞歌賦,明白詞中意思。暗想,不知這池閣中住的是誰?他這番相思的話語是不是說給她聽?心裏竟莫名地有些酸苦羨妒。”


  許宣心想,她說的這青衣男子想必就是曾任“提舉大晟府”的周美成了。周邦彥才名遠播,填了許多名詞,也自度了不少好曲,臨安各大勾欄妓館至今仍在傳唱。這首《風流子》他便曾在酒樓裏聽過許多遍。


  此時炎風鼓舞,熔岩層層掀湧,四周越來越熱。李師師沉溺在回憶裏,恍然不覺;他聽得入神,也絲毫感覺不到。隻有王文卿痛苦地蜷成一團,喉嚨裏發出“赫赫”的低吼。


  李師師續道:“池閣裏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道:‘你要是真的這般想我,就不會過這麽久才回來啦。’綠紗簾徐徐卷起,一個紅衣女子立在窗邊,似嗔似喜地凝視著他。


  “那幾年裏,我見了京城許多以美貌著稱的名妓,但和眼前這女子一比,就全成了光彩全無的庸脂俗粉。就連我,一個方甫十歲的女童,也被她的姿容震懾,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青衣男子笑道:‘我這一路快馬加鞭,馬不停蹄,經過七個驛館,換了六匹馬,卻隻喝了三碗水,吃了兩碗飯,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的覺,就連一個時辰的夢裏也時時刻刻都是你……還不容易風塵仆仆,趕回到這裏,卻隻換回你如此一聲歎息,真真傷碎心啦。’


  “這番話若是由旁人說來,自是牙酸肉麻得緊,但出自他的口中,卻是如此誠摯動聽。我年紀雖小,卻聽得耳熱心跳,仿佛他是在對我傾訴衷腸一般。經過我身邊時,他又轉頭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師師,這就是你新找來的婢女嗎?瞧來倒十分伶俐討喜。’”


  師師?許宣心中一震,突然閃過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難道她所說的這個風華絕代的紅衣女子才是真正的李師師?


  見他神色陡變,李師師似是知他心中所思,嫣然一笑,似悲似喜:“你猜得不錯,真正的李師師許多年前就已經死啦。幾十年來,顛倒眾生、禍亂天下的那個‘李師師’,才是我。”


  許宣又驚又駭,瞥了眼她手上血淋淋的臉皮,道:“原來你說的那張引得天下大亂的臉皮,就是出自李師師!”


  李師師格格大笑道:“我早說過啦,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世間之人,世間之事,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左右來去不過一具皮囊,你又何必著相?”伸手在臉上一抹,忽然變成另一張容顏。


  許宣腦中轟然一響,火光彤紅地映照在她的臉上,淚光瀅然,冷豔如霜雪,與楚青紅容貌果有六分神似。但相較之下,卻又比楚青紅美豔得多了。


  李師師指尖一彈,將手裏的兩張臉皮全都拋入了噴湧的岩漿中,雙眸灼灼地凝視著他,似笑非笑,柔聲道:“許官人,現在你見著我真正的容貌啦。你說說,你有見過比我更美的人麽?趙官家為了我,拋卻社稷,丟掉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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