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待罪之身
禦書房,皇上麵色疲倦地歎了一口氣,停下手中的筆揉了揉眉心,自鏟除丞相在朝中的勢力以後,他才算得上是親政,穩固大局已耗費了他不少心力,如今朝中氣象全新,他終於能全力施展新政,呈上來的折子每一本他都仔細看過,詳盡批閱,稱得上勤政。
以手支起腦袋,他望著旁邊堆積如山的小冊子,微微失神,隱忍至今換來的權勢,得與失又哪裏說得清楚?他失去與得到的,可否真的值得?
曹笙恰好走近,將一杯熱茶擱在皇上手邊,眉目恭敬道:“皇上,注意龍體,歇會兒再繼續吧。”
茶是用盛夏風幹的荷瓣泡製的,清淡宜人。皇上掀起茶蓋,在清洌的茶水中看見了自己若有所思的神情,夏天的幾次賞荷碰巧都是在藏月殿裏,荷瓣的香氣如此親近而熟悉。
片刻之後曹笙不經意道:“聽守衛宮門的人說,顏姑娘昨兒個天剛亮就出宮了。”
皇上喝了幾口便放下茶杯,複而提起筆埋首在奏折中,並未出聲製止。
曹笙看了眼皇上,又道:“恕老奴多嘴,顏姑娘未獲封號,不屬後宮管轄範圍之內,始終身份尷尬,皇上賜了一塊自由出入宮廷的令牌,姑娘就等於和宸王平起平坐,這——似乎不太妥當。”皇上對顏姑娘的心思,他萬萬是不能問的,隻能使了迂回的法子。宮廷裏的流言蜚語,可是能掀起大風大浪來的。這個時候皇上可不能為了這些事分神。
他接著道:“皇後被廢,這幾日緊跟著就有大臣上書推薦新皇後的人選,老奴看得出來,皇上忙於政務,無暇顧及這些,可按著祖製,顏姑娘是斷然不能列為皇後人選的。”
曹笙好言相與,景國皇室先祖定下的規矩,皇室子弟不能立平民女子為正妻,否則就要放棄皇族的身份地位,貶為庶民,以鞏固皇室血統。皇上若是為此而愁眉不展,舉棋不定,可就欠缺考慮了。
皇上有些不悅,驀地合上批好的折子,丟到另一摞去,語氣生硬:“你說這些,不怕朕治了你的罪?曹笙,你仗著年長,已不是頭一回在朕麵前這樣說話了。”
曹笙麵色灰白,趕緊跪下身來,連磕頭道:“皇上明察,老奴是肺腑之言。”
他雖跪著請罪,心裏卻亮如明鏡。待在宮裏這麽多年,學的是察言觀色的本事,皇上並非神智昏聵,逆耳忠言他也掂量著說,是萬不會給自己遭來禍端的。
果然,皇上很快便消了氣:“地上涼,你站起來說話。”他又拿過一本新折子,這一本應該是上奏丞相一黨所犯罪名的折子,由之前朝內默默無名的文愈所參,條理分明,直指丞相罪行。
丞相倒台後,他直接命文愈任禦史一職,主管彈劾監察之事。文愈此人,剛正不阿,很有文人的骨氣,做事周全而有原則。盡管他得罪了朝中不少人,他還是重用了他。千裏馬遇見伯樂,自然全力效忠。
皇上道:“顏汐的事,朕自有主意。”
話已至此,曹笙也不好再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文愈步伐匆匆而來,發絲有些散亂,可見心急。文臣難免迂腐,文愈進了禦書房,行過禮後就不曾直視天子龍顏。
皇上的視線從奏折上移開,隨意問他:“相府那邊情況如何?”
要想徹底擊垮李釜盤根錯節的勢力,他需要集結更多臣子的支持,首先要做的就是搜集丞相的各種罪證,單是通敵叛國一條罪狀就足夠置李釜於死地,而他想要的,是揪出與李釜有所勾結的所有官員,以清君側。
文愈答道:“先前宸王下令派重兵把守相府,先後將家丁丫鬟收監,李丞相和兩位公子則被囚禁在府中,不得自由出入,臣昨日奉旨前去,一切如常。”
丞相府物是人非,令他心生感慨,一朝重臣落得如此下場,全在妄圖顛覆皇權咎由自取,不值得憐憫,自古權臣倨傲自大,李丞相走到今日,都在情理之中。
皇上點了點頭:“李丞相可有話轉告給朕?”怎麽處置丞相一幹人,他尚需仔細考慮權衡。
文愈猶豫道:“這——臣不敢說。”
皇上笑了笑,溫潤道:“文卿但說無妨,朕想聽聽李丞相待罪之身,還有什麽指教。”
文愈這才敢說:“微臣見到李丞相時,丞相正在練字,字體雄渾,神色平靜,未露出絲毫不悅之情;待臣走時,他語露深意,說江山易主,風雲變換,讓微臣好自為之。”
李釜把持朝政多年,這番話自然不是空穴來風,隻是用意為何,讓人一時半會兒難以想通。
文愈進一步說道:“皇上,是否要再審李丞相?”他與同僚所搜集的罪證以足夠株連李丞相九族,隻是不知皇上對丞相故弄玄虛的言論作何感想。
皇上沉默地看了文愈一眼,文愈隻覺帝王的目光深不可測,不禁將視線壓下,隻聽皇上緩緩道:“罷了,待明日早朝時再做定斷。”
他不再是過去幾年被李釜擺布的青澀皇帝,爭奪權勢從來都是暗藏血雨腥風,他坐穩的皇位也斷然不會因為李釜的一句話就有所動搖。
文愈見皇上態度堅定,不好再說下去。
這時,李公公進禦書房道:“啟稟皇上,宮無痕大人在外求見。”
皇上道:“讓他進來。”這個時辰,宮無痕若不是有要緊的急事,是不會進宮麵聖的。
果然,宮無痕著一身蟹青色官袍,進來後直直跪下,麵色是少有的難看,他為難道:“皇上,丞相府昨晚失火,燒成廢墟,丞相父子不知所蹤。”
曹笙和文愈二人大驚,明日皇上早朝之時要與文武百官商定給丞相定罪之事,眼下出了這等事,該如何是好?傳了出去,宸王與皇宮禁衛軍的顏麵何存?
文愈上前道:“皇上,莫不是丞相還有其他同黨?丞相私通敵國,不排除蒙梁兩國派人搭救的可能。”這些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在京城天子腳下將人救走,實在是不把景國放在眼裏。
皇上並未肯定文愈的猜測,而是想了想,轉而對跪在地上的宮無痕道:“宮卿,你怎麽想?”
宮無痕麵無表情道:“回皇上,對方處在暗處,故意放火燒毀相府,目的無非是想掩埋痕跡,讓人無從查起,從現場燒焦的屍體難以判斷不出死者的身份,微臣大膽猜測是他人頂替,以混淆視聽。”
文愈疑惑不解道:“既然如此,宮大人如何確定李丞相父子三人都被救走?”
宮無痕道:“文大人難道忘了李丞相的大公子李程皓雙腿殘疾,是在沙場上與敵國交戰時受傷所致?”要找一個雙腿受傷程度相同的死人不是易事,也成了整件事最大的漏洞。
文愈這才想起來,也跟著點頭稱是:“經宮大人此番提醒,下官也想起來,當年李程皓從戰場捷勝回來,一雙腿就已殘廢。“
宮無痕繼續道:“微臣已派人去查有關蒙梁兩國尖細混入的線索,均為查到可疑的跡象,依臣之見,這件事應該與蒙粱兩國無關,凶手另有其人。“
文愈順著宮無痕的思路分析下去,繼而道:“要在短短一夜之見放火救人,如果是兩國的人肯定會留下入京的痕跡,依照宮大人所說,就該是京城某股勢力所為,看來需要詳細調查昨夜京城的動靜。“
宮無痕斂下為難之色,隻道:“文大人所言聽之尚可,然而若是真的這麽做了,必會使得京城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李丞相剛定罪便掀起這麽大的波瀾,恐怕於朝政不利。“
宮無痕所言在理,這個節骨眼上的確不適合節外生枝,文愈麵露難色看了看皇上,隻見皇上似是陷入沉思,眉宇間竟有一絲了然。
半響,皇上方道:“此事就交給宮卿妥善處理,切勿聲張,不要讓有心之人看不出異樣來。必要之時,可向宸王調動皇城禁衛軍。“
皇上看向宮無痕的一眼極有深意,似乎在暗示什麽,但也隻有他二人懂得。
宮無痕起身道:“臣遵旨。“俯首作揖之際,他眼神幽深,閃過一抹暗光。
皇上似是乏了,對立著的二人說道:“兩位愛卿退下吧。“
宮無痕與文愈出了禦書房,走在出宮的路上,起初二人同路,間或聊上幾句,文愈與宮無痕不甚交往,依稀聽聞此人城府極深,如今見了隻覺他更是神秘難測,可言行之間卻絲毫不令人不安,反倒放鬆的很。
後來有官員上來請宮無痕,二人便就此分道揚鑣。望著其他官員對宮無痕奉承的嘴臉,文愈雖不嫉妒,心裏卻有些起疑,他搖了搖頭,但願是他想多了,以皇上的睿智,宮無痕不可能會是另一個李丞相。
禦書房內,皇上麵對剩下的奏折,心煩意亂,其中又夾雜了些無可奈何。
離派去守衛丞相府的人都是精心挑選,身手了得,能殺了這些人帶走李釜的人,本事真是不容小覷,更何況還有一個身體殘疾的李程皓。
想不到李釜到了如今的下場,顏汐還是不肯罷手,非要殺了他才甘心。他更不敢想的是,顏汐會百般折磨李釜,甚至是李程皓和李程祁兄弟,借以發泄心中的積憤。
仇恨會扭曲一個人的心神,他不想看到她傷人傷己,但也不能把她推上風口浪尖。宮無痕會找出兩全的法子,讓他對朝臣有個合理的交代,又不至於挖出顏汐,傷了她。
李釜死後,當年參與慕容山莊滅門慘案的人就隻剩下他一個了,他該拿顏汐怎麽辦?
“皇上,您這是怎麽了?“曹笙看著皇上不太對勁,忙上前問候。
皇上看了看他笑道:“曹笙,一個人若從一開始就知道有件事不能去做,做了後果就不堪設想,為何還是選擇去做?“如果不是他為了皇位殺了慕容傲,會不會他已經和顏汐執手相愛?
曹笙答道:“皇上,您這又是何苦?做了的事,斷不可再回去了,隻好向前看。“
曹笙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皇上的神色有些疲憊,一擺手,讓他告退,曹笙隻好退下,剩了皇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