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枯敗
錦瑟死後短短幾日,一池的夏荷迅速地枯萎殆盡,清風過後,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淡淡的荷香,轉眼已是盛夏的尾聲。
顏汐提筆在宣紙上繪出一個男子的臉,清俊不凡,正是錦瑟違抗她的命令私自帶回攬月宮的人,她當時在屋內隻看了這男子一眼,後來她問長跪不起的錦瑟,是不是愛上了他。
愈是清晰勾勒出男子的輪廓,她愈是悔恨,是她的手下留情間接葬送了錦瑟的年華,錦瑟臨死時哀傷淒婉的眼神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忘不了。
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普通宮女的死而悲傷,在皇宮裏死於非命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所以,當皇上問她要不要徹查時她拒絕了,錦瑟為了愛情而死,是愛情殺死了她。
顏汐命了春接替錦瑟的位子,陽光晴好,春招呼著宮人把藏月殿的書卷搬出來曬曬,省得生了蟲。床幔被褥一律換了全新的,秋笑著說錦瑟姐姐若是還在肯定會罵春折騰了白花花的銀子,於是眾人臉上的笑容盡褪,又是一陣沉默。錦瑟的死,成了藏月殿裏每個人心中的痛。
“主子,這一池的殘荷有什麽好看的?再過幾天就轉涼了,奴婢燉了清喉潤肺的湯,不然等入秋了,幹燥上火。”春的貼心周到,不免讓顏汐又想起了錦瑟,從前錦瑟也是這樣為她打點好一切。她坐在亭子裏,感受著夏季最後一絲熱意。
錦瑟的骨灰就埋在這片荷塘,顏汐想著她是願意留在這座皇宮裏的。
“主子,鳳棲宮的紅玉姐姐傳話過來,說皇後娘娘請你去鳳棲宮一趟。”夏一臉擔憂,藏月殿沒了錦瑟,大夥兒都打不起精神來,主子更是沒說過一句話。這個時點上皇後娘娘讓主子去鳳棲宮,會有什麽要緊的事?
春冷靜道:“主子就讓奴婢跟著一塊兒去吧。”她是奴婢,主子若是受了刁難她還能幫襯著擋一擋,不讓主子吃了暗虧。
顏汐搖了搖頭,她要慢慢去習慣身邊沒有錦瑟這個事實,一個人去麵對會讓她更加清醒。
從藏月殿去鳳棲宮,湖邊是必經之路,顏汐神思恍惚走在假山旁的小徑,望著錦瑟死時躺著的那塊地方,停下了腳步。
湖水碧波蕩漾,泛著微光,這裏曾上演過的一切都無從記錄,沒有人知道錦瑟究竟是怎麽死的。
正想著,耳邊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她轉身,紅玉麵含哀傷地走近:“皇後娘娘擔心姑娘不知道去鳳棲宮的路,命奴婢在這兒候著,好給姑娘帶路。”
顏汐曼聲道謝:“如此甚好,我確實迷了路。”紅玉最藏不住心事,她眼底的悲痛顯露無疑,好在這兒沒有別人,不會叫人嚼了舌根。她從小就和錦瑟一起長大,她們之間的情意不是顏汐能夠體會的。
紅玉一下子紅了眼眶,又顫聲道:“姑娘節哀。”錦瑟死的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哭到後來嗓子都啞了,可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麽錦瑟要死,她的武功那麽好,有誰能這麽輕易殺死她,她胸口那麽大的血洞,該有多痛。
顏汐朝著紅玉微微搖了搖頭,隻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過去的無法挽回,死了的人或許已經得到了真正的平靜,而活著的人就該珍惜眼前。
紅玉會意,深呼吸一下,對顏汐露出一個燦爛明快的笑容:“多謝姑娘提點,宮中人多眼雜,奴婢也該再小心些。“
走著走著,紅玉說明了來意:”皇後娘娘近來悶得慌,偶然得知姑娘的圍棋下得極好,就冒昧讓奴婢去請姑娘。”以前娘娘都是在鳳棲宮一心等著皇上過來,才舍得拿出那副墨玉棋盤,今兒個她也覺得奇怪。
顏汐不經意問道:“皇上最近可忙?”
紅玉壓低聲音:“近來丞相一黨愈發猖狂,與皇上相持不下。他們明知皇上有意提拔年輕的人才,就在朝廷各處安插人脈勢力,和皇上的新政爭鋒相對。皇上徹查後震怒,半個月都沒來鳳棲宮了。娘娘神情憔悴,前幾日還病了一場。”
皇上和丞相在朝廷上正麵衝突的事顏汐同樣聽說了,經過此事,皇上鏟除丞相的決心隻怕是更深一層。李程祁考取狀元卻隻得了一個閑職,而宮無痕一躍成為官場新貴,獲賜府邸良田,加官晉爵,風頭大盛。
聽說這位民間狀元與皇上政見相投,皇上幾番委以重任,他都能平衡各方利益漂亮地完成,眼下京城最熱的話題,就屬宮無痕了。
然而顏汐好奇的是,盡管不斷有人巴結宮無痕,但是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他到底為誰賣命,他從未做過官,卻在官場玩得風生水起,遊刃有餘。更讓人想不通的是皇上的態度,有近臣向皇上直言宮無痕此人不可信,可是皇上隻是笑而不語,態度模糊。
景軒帝怎麽會放心留一個不受控製的臣子在身邊?
黎洛曾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宮無痕此人性情風格,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
那時顏汐並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後來想起,原來黎洛早就暗示過她,隻是她一心留意事情的表象,從未深思。
紅玉領著顏汐走了捷徑,很快就到了鳳棲宮。鳳棲宮典雅貴氣,不愧是一國之母的寢宮。她跟隨紅玉進了內室,隻見皇後挺直了上身端坐著,一身金黃的宮裝精致雍容,眉眼間卻是掩飾不住的憔悴,看來是皇上的冷落讓她傷了神。顏汐扶了扶身子,行了禮。
“過來這兒坐,陪本宮下盤棋。”
顏汐依言落座後,皇後手執了墨黑的一顆棋子,穩穩地落在棋盤上,一室安靜。紅玉觀棋不語,立在一旁,靜候吩咐。顏汐不推辭,素手從棋盒中捏起一顆透白的棋子,與皇後對弈起來。
黑子一路攻勢強勁,占據上風,白子以守為攻,厚積薄發,其間幾番險象環生,好在柳暗花明,最終白子以微弱的優勢勝了黑子。
皇後敗下陣來輸給顏汐,卻很平靜,隻讚許道:“想不到你的棋藝比本宮還要精湛幾分,看來皇上喜歡你,不無道理。”瑤妃目光短淺,所以落得身死的下場,而她李雲殊能坐上後位,不是妄得京城第一才女的虛名。
顏汐淡然回道:“娘娘自謙,我隻是僥幸贏了一局。”
她們二人各執黑白一子,預示的就是這二人的命運,皇後出身顯貴,金枝玉葉,入宮前更是名動京城,因此事事都要高人一等,處於上風;而顏汐遭逢家變,持劍飲血,學會的是隱藏鋒芒,審時度勢,伺機而動。
誰輸誰贏,全在這局棋中見了分曉。
皇後沒怪顏汐自稱“我”,她的身份本就尷尬,不是妃嬪,不是宮婢,甚至連皇上的女人都算不上。眼下到了這個時候,她犯不著再揪著這些無傷大雅的瑕疵。父親與皇上已是水火不容,她夾在中間處境尷尬,但她不能叫後宮這些人看了笑話,她在後位上一天,就要和皇上一起守護景國的江山。
皇後右手摩挲著墨黑的棋子,看向顏汐的眼神變得淩厲:“湖邊死了的宮女錦瑟是藏月殿的人,本宮聽說屍體已經火化,顏姑娘有何想法?”
顏汐垂下眼簾:“娘娘是六宮之首,全憑娘娘的意思。”
皇後暗自觀察著顏汐的神情,整句話裏顏汐的情緒都不曾波動,她稍微放下心來,這件慘事與顏汐無關自然好,她願意做個順水人情,息事寧人,誰要是借著此事在後宮掀起風浪來,她不會袖手旁觀。
“敢在後宮明目張膽地行凶,就是沒將本宮放在眼裏!本宮若是置之不理,還不知日後這些人何等的無法無天,藐視宮規!”
顏汐不吭聲,隻是沉默。她見到的皇後和大度高潔相去甚遠,或許是在宮裏待得久了,再良善的人都會變得爾虞我詐,心機重重。皇後名義上請她來下棋,實際上是試探她有沒有利用錦瑟之死在後宮爭權奪利之心,順便還在當著她的麵立威,施言警告。
皇後以指按了按太陽穴,神色倦怠道:“罷了,本宮有些乏了,你回去吧,本宮還有東西要送給梅妃,你就替本宮跑一趟吧。”
仍是紅玉領著顏汐出了鳳棲宮,一出宮殿,顏汐覺得呼吸暢快許多。
她不是沒有感覺到皇後身上隱隱的嫉妒,美人遲暮,色衰愛弛,一個女子大婚時再是風光,麵對丈夫迎娶新人冷落自己也會失了平靜。
饒是皇上再寵愛皇後,一旦朝堂上有任何變動,他還是選擇舍棄皇後,爭取皇權勢力。後宮從來都是朝堂權力的附庸。皇後想必也是看清楚了這點才沒有故意為難她,何況她隻是一個連封號都沒有的女子,也並未獲得盛寵。
紅玉轉身道:“春不放心姑娘,在鳳棲宮外麵候著呢,奴婢就送到這兒,姑娘等會見了梅妃,可與之交心。”這裏到處是皇後的耳目,紅玉的暗示說的極為隱晦,等去見了梅妃,顏汐就會明白紅玉傳達的意思。
果然,春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等著顏汐。
去梅妃寢宮的路上,春小聲道:“紅玉姐姐讓奴婢偷偷告訴主子,梅妃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在兩年前的今天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