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命運使然的默契
大片濃密的墨竹隨風散發出清淡的竹香,侵蝕著意識,殺人於無形。顏汐小心地斂住呼吸,輕鬆破了竹林內的陣法,曲徑通幽處是一間淡雅的竹榭,她推開門進去,沒有發現黎洛的氣息。也好,他要是看到她狼狽的樣子,又該動怒了。
墨竹居內的桌椅都是竹條編製而成,擺設簡單淡雅,和黎洛一樣的一塵不染。
這兒是黎洛距離京城最近的藏身之所,說是藏身,不過是怕被凡人打攪,而要如隱士般尋一處安靜地兒罷了。黎洛性情高傲孤僻,不喜歡與人來往,他似乎習慣了與孤獨相伴。
顏汐進了最裏麵的房間,屋內幹淨整潔,有股藥草的清香。她輕撫胸口微咳幾下,在這裏她暫時能夠卸下防備,連夜的疲憊終於使她支撐乏力,喉頭裏的腥甜沒能壓住,一口湧了出來,在地上開出殷紅的花。她的眼簾漸漸有些沉重,纖細的身子順著牆壁滑落,癱坐在了冰涼的地麵上。
黎洛回來的時候,夕陽將近沒入群山。大片的晚霞襯得墨竹居溫馨暖人,清幽雅靜。推門而入,空氣裏一絲不易察覺的清香讓他勾唇一笑,身旁仍背著藥簍的小廝青峰見狀,一下子明白過來,咧著嘴笑道:“哦——定是汐小姐來了。”那個和天仙一般美的女子,雖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主人和她,倒是般配的很。
“我這就去沏壺好茶。”青峰識相的退出去,白淨的臉上揚著壞笑。
黎洛沒說什麽,他的墨竹居一直都為顏汐準備了房間,想著她偶爾能過來住段時日,他們都需要有這樣一個遠離喧囂的地方,可以將繁瑣的世事拋之腦後。
修長的手甫要推門,黎洛臉上頓時笑容全無,他剛才竟沒意識到——
“主人,晚膳要準備些什麽?汐小姐難得過來,你說我要不要多弄幾道菜,說不定見識到我的廚藝,她以後都不想走了呢——”青峰唧唧喳說個沒完,說到一半就發現不對勁,屋子裏實在是安靜的有些詭異,莫不是汐小姐又要走了?那可不行,他青峰第一個不答應。
青峰火速衝進來,立時整個人愣在當場,地上一灘血跡醒目紮人:“主人——”汐小姐居然是受了傷。
黎洛撇了他一眼,淡漠地開口:“去煎藥。”他走到顏汐身前,女子把頭埋在雙膝,看不清臉上的神情。黎洛歎了口氣,彎下腰將她抱上床,動作極輕,她愈發清減了。
躺在床上的顏汐氣息微弱,呼吸很淺,天生白皙的肌膚此時更加蒼白。黎洛將藥碗放下,用絲絹擦去她嘴角的藥漬,清澈的眼眸淡淡注視著這張恬靜的睡顏。隻有在沉睡中,她才會褪下那副孤傲冷漠的模樣,讓人想要親近。
這丫頭,看來又吃了苦頭。黎洛突然記起她剛過十七,尋常人家的女子到了這個年紀,應該要等著出嫁才對。他忽然麵色一凝,澤會舍得麽?顏汐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他是不可能輕易放手的。這樣的選擇,走到今日,誰都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黎洛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她的場景。那時,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孩童,在殘酷複雜的魄月山莊卻已經是眾人矚目。因為她是澤親自帶回來的。
偶然聽到下人談論她,七歲的孩子頗有心計,費盡心思跟著澤來到魄月山莊,必然有見不得光的圖謀。他淡笑著走近,那些仆人丫鬟惶恐跪了一地,嚇得再不敢吭聲。私下議論澤的決定,一頓毒打是免不了的了。魄月山莊需要的是忠心順從的奴才。
顏汐被澤抱回來的時候,已經昏迷了幾天,虛弱的厲害,但黎洛拒絕為她醫治。隻要是他不願意做的事,就算是澤,也沒有辦法強迫。
除了澤和他,沒人知道那個孩子複姓慕容,是聲名赫赫的慕容山莊唯一的幸存者。她和他們的命運一樣,從眾星捧月淪落到家園盡毀,可是他從來不屑於同情。同情,是懦弱之人才會有的情感。
閉門不出和藥草為伍,一待就是半年,直到一天夜裏澤派人過來說有要事商議,他才答應見麵。喜靜的他挑了通往荒園的那條小路,靠近園子的時候,伴著一聲脆響,一顆石子滾落在他腳邊,他頓住腳步,側耳就聽到不遠處傳來微微的喘息聲。
前方幾步外的灌木叢裏,一個嬌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小腿處血漬斑斑,原來這就是澤帶回來的那個孩子。估計是得罪了山莊裏的什麽人,所以被教訓完了丟在了這裏,看樣子傷了有幾個時辰,疼得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耳力不錯,也很聰明,聽到他靠近的聲音,就想到用石子引起他的注意來求救。
可他並不想救她,在魄月山莊每天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喪命。身處弱勢不夠強大,自然會受到欺淩。這世上,到哪裏都是弱肉強食。他不屑地轉身想要離開,下一刻一隻柔軟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那隻手嬌小而柔嫩,掌心裏卻磨出了淡淡的繭,仿佛是認定了他,死死抓著不肯鬆勁。
“救我……”她用力仰起頭,拚盡力氣喊了一聲就昏死過去,幾絲黑發黏在被冷汗浸濕的小臉上,惹人心疼。
黎洛在顏汐奮力仰起臉的時候瞧見了她眼底一抹倔強的光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鬼使神差的就抱起她嬌弱的身子,回了魄月山莊。從那天起,他十九年的生命開始變得不一樣。
他喚她一聲丫頭,親昵而寵溺,他知道她打心底裏害怕他,因為他們三人之中,由始至終他都是最清醒的那個,冷靜而自持。
她傾心於澤,縱使在仇恨煎熬中的掙紮,也義無反顧擔負起了慕容家複仇的重擔,曆盡鐵血殘酷的訓練,她每一個細微的進步他都看在眼裏,她不願意殺人,流螢劍卻嗜血成狂。她就是如此的矛盾。
顏汐睡得並不安穩,夢中閃現過的景象紛繁,卻看不清晰,宛如置身於一片迷蒙當中,找不到出口。睜開雙眼,入目的是天青色的床幔,稍偏過頭,就看到坐在桌案前凝神看書的,一身月白色衣袍的黎洛,溫潤的側臉有淡淡的暖意。
“醒了?”她轉醒的時候,黎洛便察覺到了,修長的指翻過一頁去,不疾不徐的開口。
顏汐撐起上半身,倚靠在床邊,才發現身上隻著了白色的寢衣,胸口的痛意不複昏迷前的明顯,嘴裏殘留著清苦的藥味。黎洛還是老樣子,故意讓青峰熬了苦味重的藥,灌自己喝下,偏偏她怕他,不敢抱怨,而且她技不如人,受傷算是活該。
是了,每每受了傷,她總要來找黎洛。她怕他,卻依賴他。她喜歡而崇拜黎彥澤,卻不願叫他看見她最狼狽不堪的模樣,可是在黎洛麵前,她似乎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他們的關係,像是朋友卻又不是朋友,因為謫仙般的黎洛根本不需要朋友。
黎洛從不說好,也不趕她,隻是冷然。從認識他,他便是清冷出塵,醫術超然。她不懂的是,他明明懶得搭理她,為什麽又頻頻出手幫她。
幾年下來,如此相處的模式成了一種習慣,她開始覺得他們命運使然般的,默契。她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他便了然她的心思。或許他是這世上最懂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