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相思成灰(慕容曼)
娘為我取名為曼,是因為喜歡鮮紅似血的曼珠沙華。慕容山莊地處南方大理,濕潤多水,很適合栽植這種花。猶記得夏末秋初之時滿園曼珠沙華的花朵絢麗如天邊的雲霞,花瓣倒披針形,排成傘狀,開得肆意而美豔。
娘每次看著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都笑得溫柔如水,若蓮一般的麵容清雅出塵,隻是眼底隱約藏著一層淡如輕霧的憂傷。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娘身上的秘密,這個秘密承載了太多的傷痛和血腥。
汐妹剛一出生,娘便撒手人寰,棄了我們父女三人而去。爹說起娘一生的坎坷時,哀傷的模樣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我從未設想過,娘竟會是沒落皇族的公主。
娘出生時家國已破,僅剩的幾百族人都隱居在星月島上,隻有她和姑姑二人是皇族血脈。星月島是座遠離陸地的孤島,島外終年大霧彌漫,過往船隻要想侵入,都是有去無回。它的神秘猶如島上漫山遍野的藍色鳶尾,獨立於景國大陸之外。
娘是在第一次隨行外出時邂逅了爹,二人一見鍾情,私定盟誓,姑姑拗不過她,終於點頭同意娘與爹結發成婚。此後爹與娘恩愛和美十年如一日,遠離星月島的娘因為想念姑姑族人還有逝去的皇族親人,用心培植了曼珠沙華,那一朵朵色澤紅豔似血的花傘,承載著娘與親人永遠無法相會的悲傷。
我從小性子沉靜,不喜喧鬧,跟著娘學習琴棋書畫,很快就能領悟個中要點。爹娘說我悟性極好,脾性溫順,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以後鳳城上門提親的男子肯定會踏破門檻。我在爹和娘的一番話中羞紅了臉,找了個借口就跑開了。爹在我身後朗聲大笑,娘則眉眼俱彎,眼神溫柔的望著我離開。
汐妹出生後,爹一人撐起整個慕容山莊,天冷時再無人為他添衣送茶,以前那個豐神俊朗的男子似乎隨著娘的死消失了,爹變得日漸落寞,有時見了我會疾步而來,口中喊著娘的名字,到了我跟前,他清亮的眸子就會黯淡下去,整個人頹敗寂寥。
爹是在娘死時才知道她的身世的,自此他更加醉心生意,打理慕容家龐雜的家業,每年都把大批大批經營而來的財富運往星月島。爹能為娘做的,除了照顧好我和汐妹,就是幫她保護星月島的族人。
而這卻讓慕容山莊成了景淵帝的心腹大患,君王如何能容忍臣子與舊國餘孽有密切的牽扯,那樣巨大數量的金銀財寶被運走勢必會留下蛛絲馬跡,爹以為景淵帝會念著舊情放過慕容家的其他人,可是他沒想到景淵帝會殘忍至斯,不但殺死了所有的人,而且一把火毀了我們的家園。
世上再無慕容山莊,爹同樣慘死在那場變故中,而汐妹下落不明。
得知家逢巨變,我正在京城蘇府,蘇大人眉目染痛將此事告訴我,我心中劇痛,卻強忍著哀求蘇大人能幫我查找汐妹的下落,彼時我已名列入宮秀女的名單,又回不去星月島,今生命運成了定局,我不能再連累了蘇家。汐妹還那麽小,如何能麵對這場慘烈的變故?我滿心焦灼,可是沒有一點辦法,第一次我覺得自己這麽無用。
爹未雨綢繆,為的就是有一天慕容山莊遭遇橫禍時我和汐妹能完好的活著,活著便有希望。汐妹還在繈褓時我就被爹的親信護送著到了京城,爹把我托付給他的密友蘇晏大人,蘇大人收我為義女,待我更如生父。我在蘇府安穩的住下來,蘇夫人膝下無女很疼愛我,直到宮中下旨,我被選為秀女。
景淵帝病死薨世,即位的是長子楚澈。
入宮前一晚,蘇大人叫我到書房促膝長談,他言語之間直指我目前的處境,為我撥開眼前的迷霧,爹待人寬厚極重情義,蘇大人為了保護我,自願做我入宮的後盾。我直跪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蘇大人扶起我,自此我們以父女相稱,他就是我蘇萱的親爹。
進宮之後我寡言少語,按照蘇大人所囑咐的保持低調,很少與別的秀女往來。第一次親眼見到景軒帝,他正和皇後坐於上位,遴選能夠入宮的秀女。我站在大殿上,隔得太遠看不清他的麵容。
輪到我時,景軒帝看我的眼神一下子變了,原本閱過了無數美人他該興意闌珊才對,可是對我他分明是很上心。
"把頭抬起來。"他的聲音溫潤好聽,猶如遠山中明快的風。
我深呼了一口氣抬起頭正視著他,不禁有一瞬的失神,自小念的詩詞中就有謙謙君子,溫潤清遠,這個男子正是如玉的君子,清朗溫柔。他踏下玉階朝我走來,眼睛亮如星際,他輕柔地執了我的手,溫潤道:"以後就留在朕身邊,讓朕來照顧你。"
那時的我還不明白景軒帝是透過我看著另一個人,他出於愧疚而想彌補,因為在整個陰謀中是他聯合丞相推波助瀾鼓動景淵帝擊垮慕容山莊,才有了慘劇。他借此來削弱原太子楚熵的支持勢力。爹重視長幼有序,向來是支持嫡子楚熵的。
而在他心上的人,一直都是汐妹,而不是我。可笑的是,我以為幸福隻手可及,如墜雲間。
之後我被冊封為萱美人,居住在獨立的宮殿中,吃穿用度完全是四妃的規格,盡管我的 頭銜隻是一個美人。我成了景國後宮最受寵愛的女子,放眼後宮隻有皇後的榮寵能與我相提並論。
景軒帝待我極好,對我無微不至,倍加嗬護。凡與我有關的他都事無巨細親自過問。我感動而泣,得此良人,就是我後半生的依靠。
幾年後,我誕下了景軒帝的孩子,景軒帝開心地給嬰孩取名為紹宇,我又一次以為此生會一直這麽幸福下去。
娘死去後,我不忍心看到滿園的曼珠沙華因為無人照料而枯萎,那是娘的心血,是娘留給我們的回憶,於是我開始像娘一樣培植起這些血紅色的花朵。
曼珠沙華真是奇怪神秘的花朵。春天是球根,夏天生長葉子,秋天立起開花,冬天葉子又慢慢退去,如此輪回,而花葉永不相見,仿佛暗喻著男女之間永遠無法相會的悲戀之意。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與楚澈的愛情就如同曼珠沙華永不相見的花和葉,是命中注定錯過的緣分,得不到祝福。
我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得知真相的。那晚電閃雷鳴,景軒帝照例宿在我的宮殿,雨聲振聾發聵,我起身想要關窗,卻聽枕邊人模糊囈語:"汐兒,我不是故意的,你聽我解釋,有慕容傲在,我永遠不能得到權勢,永無出頭之日。汐兒,你原諒我!"
晴天霹靂!
我立在當場,呆若木雞,隻覺天旋地轉,沸血狂湧。夜雨打濕了芭蕉,我的心一點一點下沉,苦澀酸痛,直到麻木。徹夜未眠,冷風直入,吹斷了我最後一點希冀。
第二日景軒帝起身,我溫婉如初為他換上上朝的龍袍,我青蔥玉指撫過龍袍上細密的金線,想到昨夜做好的決定,不禁淚落滿頰,他溫柔地取笑我,說都當了娘的人了,可不能這麽孩子氣了。他以為什麽都沒有改變,孰不知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景軒帝走後,我叫奶娘把紹宇抱來,看著這孩子香甜熟睡的模樣,我心如刀割。他還這麽幼小,這麽瘦弱,而我這個做娘的卻要狠心拋棄他。想要以後都不能再見這孩子,我痛哭出聲,狠狠的抱著他,不願放手。
我以午睡為名,屏退了身邊的宮人,心如死灰地從暗櫃裏取出一瓶藥水,我仰頭一飲而盡,隻願此生不再清醒。藥水名曰"忘情",是我用曼珠沙華花朵的汁液調製而成的,女子最是為情所傷,不曾想有朝一日我也會用得上它。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不如不見時。我寧願這一生都沒有遇見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孤獨終老。我的紹宇,娘對不起你。還有汐妹,我辜負了爹娘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