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葬禮現場,恐怕是皇甫御、東方炎和王勃,最和平共處的一次。


  三個人都默不作聲站在,沒有硝煙,沒有戰爭,沒有爭風吃醋,沒有怒火衝天,面無表情看著大家一個接著一個送花,之所以這樣,他們都不想搞砸蘇靜雅的葬禮。


  之前還算擁擠的墓地,此刻只剩下他們三人。


  王勃首先上前,手裡沒有拿花,他在墓碑前緩緩蹲身,從褲袋裡掏出一把太妃糖,放在墓碑前,溫聲細語地說:「小樂樂,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太妃糖。還記得剛去美國的日子嗎?你不哭不鬧不說話,成天只吃糖,唯一露出情緒的時候,就是太妃糖被你吃完之後。你哭著鬧著要繼續吃糖,而我跑遍美國大小超市,給你買了好大一口袋,你抱著滿滿一懷的太妃糖,燦爛的笑著,那是我第一次在美國見你笑。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之所以喜歡吃太妃糖,完全是因為……曾經有一個人,把你的嘴巴給養饞了。可是,你個傻瓜,到底知不知道,就算吃再多的糖,也壓不住心頭的苦,更找不回曾經香甜的滋味……」


  王勃不知道自己對著墓碑,低低說了多久的話,在他起身離開時,感覺整個世界都灰了,而*口,好像也缺失了好大一塊。


  從小到大,他都知道,蘇靜雅只會喜歡一個人,也只有那一個人才能讓她開心的笑,幸福的笑。


  所以……他收藏好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緒,拼勁全力不成為她追求幸福路上的絆腳石,他一個人躲在走廊上吃她喜歡的太妃糖,吃她剩下的蘋果,吃她一切喜歡吃的東西,可是……就因為他的放縱,他的不爭取,她終於被那個人害死了。


  東方炎只是坐在墓碑旁,一言不發坐著,沒有表情,沒有送花,沒有說話。因為,此刻他還是不相信蘇靜雅已經離開了。


  他不會相信,永遠都不會相信,可是……為什麼只要看不見她,他就心慌害怕,他的心臟就會那麼痛呢?


  皇甫御是最後一個離開墓地的,在離開之前,他將999朵薔薇花,親手一支支插在墓碑前的草地上,拼湊成「歡歡樂樂」四個字。


  薔薇花枝幹上的刺,一顆顆刮破他的手指,刺入他的掌心,可是他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痛,依舊面無表情插著薔薇。


  粉薔薇,是她最喜歡的花。


  插完薔薇,看著眼前鮮紅的四個字,皇甫御的眼睛刺的生疼,他坐在墓碑前,倚靠著墓碑,伸手想要環抱住它,想要把它當成蘇靜雅細小的身軀,用力摟在懷裡,但是……墓碑太寬,任憑他如何努力去抱,如何用力去摟,他始終抱不下它。


  他突然深深明白一個道理:這一輩子,他再也無法擁抱到蘇靜雅,永遠都抱不到樂樂了。


  皇甫御漫無目的,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去哪裡。眼前是一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路,他脫到外套,拿在手裡拖在地上,緩慢往前走著。


  他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走到孤兒院。


  從墓地,徒步走到孤兒院,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皇甫御再次每個角落每個角落,將曾經布滿他們腳印的孤兒院走遍。


  他最終停在了大榕樹前。


  看著在極其昏暗路燈下,靜止一動不動的鞦韆,眼前一恍,他好似又看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蘇靜雅坐在鞦韆上,背對著他,長而柔順的黑髮,就像黑色瀑布一樣傾斜而下,一根根柔軟的髮絲隨風起舞,皇甫御心中一動,邁開步子就要去觸碰那個人影。


  可是,他腳步剛邁開,眼前的幻影立刻消失。


  所剩的,除了無邊無際的黑夜,還有蝕骨疼痛的孤寂。


  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那一天他會在孤兒院看見她,為什麼會出現在大榕樹下,為什麼會坐在鞦韆上。


  可是,當時他怎麼就不相信呢?他為什麼就不相信呢?


  皇甫御上前走至鞦韆旁,閉上眼睛,回想著當時看見蘇靜雅坐在鞦韆上的樣子,他緩慢伸手,握住她之前握住的鐵鏈,幻想著此刻她依舊坐在鞦韆上,他握住的不是鐵鏈,而是她的手。


  分明,他還能感受到她遺留在鐵鏈上的溫度,還能感受到她小手的溫暖。


  皇甫御嘴角淺淺勾起來,卻在睜開眼睛時,幽黑的眼底,除了冷冰冰的模板和黑夜,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皇甫御走到大榕樹前,包著榕樹一圈又一圈轉著。記憶很吵鬧,回憶也不安分,他彷彿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個薔薇花開得正盛的季節,那個只會在他面前愛美到幾乎臭美的小女孩,將薔薇花別在耳朵后,揚起滿是期待的小臉問道:「歡歡,你說樂樂漂不漂亮?」


  他仍然記得,當時他很不屑地回答:「花比你漂亮多了!」


  結果她剛聽了,小嘴一撇就嗚嗚大哭起來:「臭歡歡,死歡歡,明明樂樂是最漂亮的,明明樂樂就比花花漂亮!嗚嗚……我決定好好懲罰你,三天不理你!」


  ……


  他更記得,就在這棵大榕樹下,她纏著他玩捉貓貓的遊戲,他不答應,她就抓住他的衣服,拚命往下拽,甚至倒在地上不起來的耍賴,他沒辦法,只得答應和她玩捉貓貓。


  蘇靜雅的蠢,不是一兩天就形成的,而是根深蒂固到每個細胞、每條神經里。


  那時,每次石頭剪刀布,她總是出石頭,十次石頭剪刀布,她有十次都是石頭,輕輕鬆鬆把她的石頭滅掉了,她還憋紅著小臉,尖叫著大聲嚷嚷:「歡歡,為什麼每次石頭剪刀布,都是你贏?為什麼每次都是我當貓貓?為什麼每次你都藏得隱蔽,我找都找不到你!」


  可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皇甫御抬起頭,望著高高大大,枝繁葉茂的榕樹。其實,不是他藏得隱蔽,而是那個笨蛋,每次都只知道圍著榕樹轉,從來不抬頭看。


  其實,他每次都藏在樹上。


  他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悠閑的坐在榕樹上,不小心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被樹下傳來的哭聲驚醒。他低頭的時候,看見樂樂坐在地上,脖子上還掛著蒙她眼睛的手帕。


  他嚇得急忙從另一邊跳下去,跑到她身邊問:「樂樂,你怎麼了?」


  而樂樂在看見他的時候,哭著撲過去抱住他,鼻涕眼淚全擦他衣服上,委屈地說:「歡歡,你去哪裡了?我找了你兩個小時都找不到你,嗚嗚……我以為你和我爸爸媽媽一樣,突然就不見了……」


  皇甫御靠在大榕樹上,緩緩滑坐在地上,他喑啞著嗓音,低低地說:「樂樂,我每次都可以找到你,可是……這一次,為什麼就找不到了!」


  皇甫御以為自己把以前很多事情都忘了,可是,這一次他才知道,不是忘了,而是,深刻的記在骨子裡,這輩子抽不到、拔不掉了……


  他就那麼坐在樹下,慢慢回憶著小時候的一點一滴,然後是長大后,他們第一次的相遇,到後來的後來……


  小時候的回憶,真的很溫馨很甜蜜,卻透著一股尖銳細微的絞痛。


  長大之後的回憶,雖然打從一開始就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糾結與無奈,可是……只要想著她陪在他身邊,他還是覺得很幸福。


  從十七年前的相遇邂逅開始,這十七年的日子,他們時時刻刻尋覓著彼此,惦記著彼此,銘記著彼此,守護著彼此,深愛著彼此,可是……這一路的尋找與反尋找,到底是誰弄丟了誰?

  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他們兩個不是她笨,而是他傻。他自以為是的青梅竹馬,執念守護的青梅竹馬,不惜傷害她而保護的青梅竹馬,原來是個冒牌貨,他愚笨的連對象都沒搞清楚,就開始兌現當年對她許下的承諾。


  回憶很美,美好的同時,卻也讓人痛的生不如死。


  皇甫御捂著*口一陣陣翻攪的疼痛,深刻體會到,蘇靜雅在這麼長的歲月里,一個人承受回憶的痛苦。


  痛,真的很痛,痛得他幾乎都快要無力承受。


  他真的不知道,蘇靜雅當初是怎樣堅持下去,挺過來的。


  他果然就應該像東方炎說的那樣,去死。


  他和蘇靜雅之間,該死的那個人,是他,不是她!

  皇甫御低低笑出來,他不怨天,不怨地,只痛恨自己愚不可及。明明,她那麼多那麼多次都暗示他,明明,他當初都察覺出來了,為什麼就那麼容易被孫晴空欺騙,為什麼不相信她呢?


  皇甫御覺得眼睛里,似乎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溢要出來,他快速抬起頭,將液體逼回去,視線游.離之時,他瞄到不遠處的地面,土質比其他地方酥.松,植被都沒有,一看就知道被人挖過。


  鬼使神差的,皇甫御走過去,用雙手將那一團刨開。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刨,好像靈魂深處,被一個莫名的力量牽引著,讓他情不自禁,無法自控。


  皇甫御大力刨了好一會兒,當被石子磨破皮的指尖找到一個鐵盒,他渾身一僵,呆愣了三秒,隨即用更快的速度刨。


  一個大鐵盒出現在他面前時,皇甫御覺得自己的*口,劇烈起伏著,心臟好像都要跳出來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埋著一個鐵盒,更不知道這鐵盒是誰埋的,更更不知道這個鐵盒在什麼樣的情況氣氛下埋的。


  直直盯著鐵盒半天,皇甫御才屏住呼吸,一點點揭開盒子。


  鐵盒被揭開,借著光線幽暗的路燈,他一眼就看見那隻當年被蘇靜雅剪掉脖子的小熊,皇甫御幾乎在剎那,呼吸一窒,全身的寒毛好似都豎立起來。


  這是……樂樂埋的?

  什麼時候埋的?

  皇甫御愣了下,然後快速伸手去翻鐵盒,看著儲存在鐵盒裡面的東西,皇甫御覺得自己快瘋了,全身每一處有知覺的地方,瘋狂的抽痛。


  他拿起被蘇靜雅串連在一起的糖紙,想著小時候她每到星期三追著他身後,滿臉天真問很白痴的問題:「歡歡哥哥,你說……那個糖糖好不好吃?你手裡的那個味道,我還沒吃過呢,你覺得會不會好吃?」


  皇甫御胡亂翻找著,從鐵盒裡,找出很多東西,他壓根不知道,蘇靜雅為什麼要收藏這些東西,可是,他知道裡面的每件東西都跟他有關。


  他從裡面拿出當年他替她搶來的草莓發卡,拿出了之前她住院時,替她去珠寶店挑選的項鏈,這鏈子當時他不是扔了嗎?

  皇甫御緊緊扣住著鏈子,一件又一件拽著鐵盒裡面的東西,萬分心痛與難過的仰天大叫:「啊~!!!」


  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她究竟有多愛他,而他辜負了她怎樣的一片深情。


  皇甫御雙目血紅,鐵盒裡面的每件一東西見證她深情的同時,也記載著他的薄情。


  在盒子底部,皇甫御看見了一支摔壞的鋼筆,還有一張漂亮的信箋紙。


  拿起鋼筆細細一看,發現是他常用的鋼筆,而有一次蘇靜雅來辦公室找他,他正好發脾氣摔壞了一支,他明明把那鋼筆扔垃圾桶了,為什麼她會……


  皇甫御將鋼筆按在*口,顫抖著手把信箋拿起來朝著路燈投射過來的方向,清晰看見上面工工整整寫著字。


  瞧見信箋最上方的稱呼,皇甫御呼吸一窒。


  這是她寫給他的信。


  「歡歡:

  今天的我,真的好難過好難過,難過的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丁點可以值得我留戀的地方。整個世界對於我來說,黑壓壓的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我趴在屬於我倆的榕樹下,給你寫信,我跪在地上,一遍遍祈求老榕樹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留在你身邊,可是……不僅是你,就連認識我、並且不會認錯我的老榕樹都不肯再給我機會。


  我不知道,究竟哪裡做錯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不招你喜歡,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維護和對晴空好呢?

  雖然我明明知道,你對晴空好,是因為你以為她是樂樂,五年的時間,我無數次對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對她好,其實就是對我好,可是……堅持了幾年,我實在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我知道,你喜歡上她了,愛上她了,與她是不是樂樂沒有任何關係,就算真的有一天,我的身份可以大白,你也不會愛我,哪怕是一點點。


  在明白這一點的那一刻,我跑到沒有人的原野上,一遍又一遍的喊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問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愛我,我那麼努力回到你的身邊,那麼執著且偏執的愛著你,可是……沒有人回答我。


  這種感覺,很微妙,很糟糕,有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害怕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真心對我好,害怕又一個人孤零零的存在這個世界上。


  我真的好懷念,我們一起在孤兒院的日子,那時,真好!


  我可以看著你,拉著你,抱著你,留在你身邊,而你完完全全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可是,現實真的太殘酷了,我越是期盼,越是渴望,越是想得美好,最後卻被打擊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從小到大,我只有一個夢想,很卑微,卻遙不可及。」


  「我想要嫁給你,想要留在你身邊,愛著你,守護著你,陪著你一輩子。也想讓你陪著我生生世世。


  五年前回國那天,我在皇甫大廈門口,看見你抱著晴空,親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夢想破滅了,被你摔得很碎,任憑我如何撿,如何修復,那也只能是支離破碎的夢。


  我承認,我很不要臉,我很可.恥,我太低卑微了,為了留在你身邊,什麼事情我都願意去做,在你面前,我甚至搖尾乞憐的就像一隻狗。


  可是,事實證明,我再怎麼的低聲下氣,始終換不回你半點憐惜的回眸。


  在最絕望,我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我卻沒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嫁給你。你知道當我穿上漂亮婚紗站在鏡子空蕩蕩的房子里,看著鏡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個自己時,我的感受嗎?幸福著,卻也受傷著。那一刻,我多麼希望,你也站在我的身邊,哪怕是一秒,我也會幸福的暈過去。


  婚宴很盛大,可是我的心,卻被他們的譏諷嘲笑,一片片削的鮮血淋漓。一個人的婚禮,太蕭索了,就像我一個人在美國,搖著輪椅站在雪地里,冷得我全身發抖。婚禮進行曲,不洋溢著快樂和喜悅,每一個音符都那麼刺耳,那麼那麼的讓我想哭。


  我想要生一個你的寶寶,這樣,就算我不能陪在你身邊,至少有寶寶陪著你,可是……寶寶沒了。


  受傷那段時間,是我們分開之後,我覺得最幸福的日子。雖然,你依舊冷冷的,對我指手畫腳,可是……我知道我們的關係有所緩解,我每天躺在被窩,對著你房間的門說晚安,說歡歡我愛你,然後祈禱著第二天的來臨,可是……我又錯了!

  我不該奢望幸福,不該奢望你愛我,不該奢望得太多太多,只要我不奢望,那麼……我就不會痛了,就不會難過,就不會哭了。」


  「歡歡,你知道我到底有多愛你,多想你嗎?

  我曾經,對著風,對著雲,對著天,對著地,對著我,對著你,說我愛你,而風知道,雲知道,天知道,地知道,我自己知道,唯獨你這個傻瓜不知道,我愛你,早已經愛得發瘋發狂,什麼禮儀廉恥,什麼人格自尊,我通通什麼都不想要,我要的,只是你而已。


  我曾經為你做過很多傻事,三天三夜,除了你的名字,我再也沒有講過任何一個字。


  歡歡,我覺得,一定是我不夠好,不好到配不上你,不好到沒有一丁點資格留在你身邊,不好到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更知道,一會兒,我還會去做另一件傻事,就是跑到你家門口,說夠一千遍我愛你,然後才捨得跟你說……珍重,再見!


  歡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為什麼會這麼愛你,我太傻太笨,堅持了十七年,我突然覺得好累。


  歡歡,今天……我們離婚了。


  我知道,是我該放手的時候。


  所以……我要把它們都埋了,把我自己的心也埋了,從今以後……我會學著遺忘你,學著不去愛你,學著開始愛自己。


  可是,為什麼……我……還是好想愛你一輩子……


  我到底,能不能把你戒掉,歡歡……


  ·九月六日·樂樂,蘇靜雅」


  皇甫御在看完這封信的時候,無法自抑痛哭失聲,他嘶啞著低呼:「怎麼辦,樂樂,我更想愛你一輩子,不對……我更想愛你好幾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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