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離開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
這一天,趙皇在因生病而停朝半月後重新複朝。
這一天的朝堂上,一道奏折掀起了軒然大波,禮部侍郎程遠上折,慷慨激昂痛斥王皇後以後宮之身幹涉朝政,庇護外戚,控伺帝居,同時羅列了外戚王氏子弟仗勢欺人,強搶民女的惡行。
這道奏折一遞上去,朝堂便立時分成三派,支持與抗議的炒成了一鍋粥,中立或冷眼旁觀的自是巋然不動。
久病剛愈的趙皇靜默的坐在大殿最高位置的龍椅上,略顯渾濁的目光平靜的看著下方激烈的爭吵,沒有任何表示。
他已經老了,皮膚鬆弛,身體衰弱,精神也大大不如從前了,可是即使他的日子不多了,他也要為他最愛的兒子盡全力掃除一切的障礙。
趙皇終於出聲製止了爭吵,卻是將這道奏折壓了下去。
朝堂裏的眾人心思各異,卻是未再爭論下去。
中秋節,皇宮裏曆來是要舉辦中秋宴的,隻是中秋宴不同於春節的宴會,滿朝文武都會參加,中秋宴隻是趙氏族人的族宴而已。
傍晚時分,靖王一家趕往宮中赴宴,府裏的下人也都有賞賜,各院子留下看守的,剩下的都放他們回家過節了。
汀霜院裏留下的也不多,因為大多是家生子,趙陌格外開恩,除了兩個婆子,就剩下蕭月和錦墨,以及兩個小丫頭。
她們四個丫頭在院子裏擺上一張小桌,擺上主子賞賜下來的月餅瓜果等,還擺了一壺酒,今天的夜色也格外的好,一輪明月掛在半空中,散發出銀色的柔和的光芒。幾人賞著月色,吃著東西,一杯酒喝下,氣氛逐漸熱烈起來。
兩個小丫頭緊挨著坐在一起,低聲嘰嘰喳喳的說著話,蕭月偶爾附和兩句,她們便說的更加火熱。
錦墨是照例不太說話的,一個人仰頭癡癡的看著月亮,不知想些什麽,偶爾自己給自己斟一杯酒,那樣子倒像是有多少離愁別緒似的。
蕭月被她感染,不禁想起現代的爸媽來,來到這裏的這些日子,她從來不敢多去回想前世的事,因為那樣會讓她軟弱,會讓她萌生怯意,她怕她會堅持不下去。
可是今晚,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請容許她放縱一次吧。
爸爸,媽媽,請不要為女兒傷心,女兒雖然離開了你們,可是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女兒會很勇敢很堅強的活下去。
蕭月眼裏蒙上一層淚光,將杯裏的酒一口猛喝下去,臉上頓時浮上一抹嫣紅,她倒滿酒杯,握著站起來往院中的桂樹下走去,身子斜斜的倚著樹幹看向空中的明月。
看著看著,那月亮卻似乎變了個樣子,慢慢的浮現出一張男子俊逸的麵龐,他有著明亮懾人的鳳眼,筆挺的鼻子,微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側臉,望著你的眼神如同黑曜石般幽深一片,不笑的時候有些冷漠疏離,然而淡淡的笑起來的時候,卻如融化了的冰川,讓人仿佛能感受到春意。
那個人,會在他敬重的四哥麵前維護她,會伸手握住刺向她的利劍,會在遇到危險時,將她護在懷裏,會無條件的相信她說的話,會在看到她吃苦時,露出疼惜的神色。
蕭月的心驀地疼了起來,帶著絲絲的涼氣,她一口咽下杯裏的酒,好像以為酒精的熱度可以趕走心裏的涼氣,卻隻是徒勞。
不知什麽時候,兩個小丫頭停止了說話聲,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蕭月,又看看錦墨,錦墨眯著眼睛搖晃著身子站起來,往院中趔趄著走了幾步,儼然喝醉的樣子,朱唇微啟竟然唱起歌來。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但願君心似我心……但願君心似我心……”
錦墨的聲音婉轉悠長,百轉千回含著濃濃的情意,到了後麵卻有壓抑不住的清愁,聲音裏都帶了哽咽,不斷的重複著那句“但願君心似我心……”
蕭月轉頭去看她,隻見她俏麗的臉上沾上了淚光,頭微仰,眼神朦朧的看著天空,身體晃來晃去。
難得見到錦墨這幅樣子,她在這汀霜院裏向來和影子一樣沉默,若不是因為她是唯二的大丫環,恐怕都不會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隻是她這個模樣,不會是被情郎拋棄了吧。蕭月不合時宜的冒出這種念頭。
然而看著她似乎整個人都陷入到悲傷的深潭中,蕭月揚眉,突然出聲:“今天可是中秋節,大好團圓的日子,唱這個歌不好,不好。”
錦墨睜大眼睛看著蕭月,兩個小丫頭也看過來。
蕭月輕輕一笑,清了清喉嚨,唱起那首非常著名也非常應景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清靈空蕩的聲音久久回蕩在院子裏,唱盡無數相思,蕭月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歌聲迷醉了,想不到這個身體倒有一副好嗓子。回頭一看,嚇了一跳,隻見錦墨滿臉是淚,呆呆的看著蕭月,目光卻空茫的不知落在何處。
蕭月看那兩個小丫頭,卻見她們兩手托著下巴呆呆的看著她,一臉癡迷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歎道:“離月姐姐,想不到你唱歌這麽好聽。”
“是呀,”另一個小丫頭道,“這首歌以前從來沒聽過,可是真的好好聽啊。”
蕭月唇角揚起,再去看錦墨,眉頭微蹙,隻見錦墨已經坐到了地上,手裏拿著杯子杯口朝下,困惑的緊緊盯著它,仿佛不明白裏麵怎麽什麽都沒有。
蕭月趕緊喊那兩個小丫頭:“快過來,將錦墨姐姐扶到屋子裏去,她醉了。”
三人七手八腳的好不容易將錦墨安置好,兩個小丫頭去收拾桌子,蕭月給錦墨蓋上被子,正要離開,卻忽然被她抓住了手,緊緊握住,力氣極大,她眼睛忽然睜開,靜靜的看著蕭月,目光沉穩,那一瞬蕭月差點以為她是裝醉,卻見她說了一句“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就搖搖頭,睡了過去。
蕭月啞然失笑,想不到錦墨喝醉了酒竟會這個樣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想將東西收拾一下,卻發現根本沒什麽好收拾的,這裏的一切原本便不該屬於她,而過了今晚之後,大概會被人丟棄吧。
她從懷裏拿出一件東西,在橘黃燈光的照映下慢慢打開,占了半個桌麵的羊皮紙上劃了各種黑色的線,以及各種標記。
這幅圖,就是她從靖王書房裏拿到的。
拿圖的過程出乎意料的容易,她原本以為靖王的書房會守護嚴密,誰知她掩了身形後,竟然沒人發現她。
將燭光挑亮了些,蕭月拿出另一張羊皮紙,用墨筆對著那副圖細細的描繪起來。
這些東西,是蕭月讓二姑娘的那位奶娘給弄來的,她放慢了呼吸,耐心的一點一點的,將原圖的圖標複製到新圖上。
隻是原圖上還寫了許多數字,蕭月掃視幾眼,有意的將這些數字略了過去。
完成後,她將原圖仔細的卷了起來,四周看了看,放到了她的梳妝盒裏。
她想在她消失後不久,也許明天,這張圖就會被人發現吧。
看了看更漏,還有兩刻鍾到約定好的時間,蕭月將複製的圖收好,再次環視了幾眼這個她住了近三個月的房間,深吸口氣,向外走去。
腳步離汀霜院越來越遠,蕭月隻覺得心裏糾成了一團,她緊咬著下唇,眼淚卻無法自抑的落了下來。
再見了,趙陌。
原諒我無法留在這裏,隻因我知道,若是我留下的唯一理由是你的話,我卻同時清醒的明白,我們是沒有未來的。
雖然你越發柔和的目光和別有深意的話語,讓我幾乎錯以為你也同樣愛上了我,可是,你是趙國的皇族,是未來的王爺,你將來,會娶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也或許,會有幾個側室,然而那其中,不會有我的身影。
所以,就這樣吧,讓一切在還沒來得及發生前,就結束吧,也許,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相處越久,陷得越深,我終究還是無法像故事裏寫的那些女子一樣,為了愛情奮不顧身,以致無路可退……
因為府裏大部分的下人都回家過節了,所以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麽人,蕭月按照事先說好的,很順利的就到了西角後門。
負責看管的婆子大概都聚到一起喝酒去了,蕭月輕輕的過去打開門,一閃身走了出去。
後街上一片寂靜,白晃晃的月光將街道照的很亮,蕭月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她看看空無一人的街道,側著身子往陰影裏站了站。
其實關於離開靖王府辦法,她想過很多,但是從她打聽的消息來看,這個時代對於戶籍管理的還是比較嚴格的,百姓離開戶籍地百裏以上就需要有路引和戶籍證明,否則很容易被當做奸細抓起來。
她什麽也沒有,想來想去,隻能借助這個機會,憑組織的力量先離開,再借機逃走。
蕭月心裏想著自己的計劃,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快速向她走過來。
那人穿著黑色的鬥篷,遮住了臉,聲音很低,有點暗啞,走到蕭月麵前道:“離月?到手了麽?”
蕭月鎮定的點頭:“我要親自交給頭領。”
那人點點頭,道:“跟我走。”
兩人轉身,便是下一刻,從街道兩邊忽然燃起了火把,將兩人的身形照的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