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蠟炬成灰淚始幹
出了林府,李弘冀的麵色立即變成一塊生鐵,李從嘉一路跟在他的身後,惴惴不安。
到了一個僻靜的地帶,芳草連天,李弘冀忽然回身,喝道:“從嘉,你知錯嗎?”
李從嘉低頭,戰戰兢兢:“大哥,我錯了!”
“哼,身為大唐六皇子,私自出宮不說,還敢跑到敵國來,你不要命了嗎?”李弘冀聲色俱厲。
“大哥,父皇和母後還好嗎?”李從嘉心想轉移話題,搬出父皇和母後,或許能夠讓大哥分心不要發火。
不想這話又踩到雷區,李弘冀火冒三丈:“你還敢提父皇和母後,你不告而別,他們二老茶飯不思,母後為此病倒了!”
李從嘉一驚:“母後……母後沒事嗎?”
李弘冀一臉威嚴:“你現在立刻隨我回去,長安城裏處處殺機,遲則生變!”
“大哥,我現在不能跟你回去。”
“為何?”
“我答應了一個人,要給她一天幸福的錯覺。”
李弘冀有些被搞懵了:“什麽幸福的錯覺?”
“大哥,你別管了,總之我現在不能跟你回去。”
“你敢!”李弘冀暴喝。
李從嘉嚇得心髒就要跳了出來,看到李弘冀殺人一般的目光,不由向後退了一步,但他依舊倔強地揚起頭:“大哥,今天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能跟你回去!”
“那我就殺了你!”李弘冀右手一探,已經扼住李從嘉的咽喉,隻須稍稍用力,李從嘉就能一命嗚呼。
嚇得旁邊的流珠急忙跪下:“殿下,息怒!”
李弘冀緩了口氣,鬆開李從嘉,麵色鐵青:“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
李從嘉點了點頭:“她是我的朋友。”
李弘冀沉吟半晌,又說:“如此,咱們就帶她一起走。”
“大哥,你誤會了,我和林府的七小姐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我又怎麽能夠帶她一起走呢!但是,我答應過她,要陪她度過美好的一天,我說什麽也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
“為了一個不相關的女人,你瘋了嗎?”
“大哥,你記不記得,小的時候,你對我講過尾生抱柱的故事?”李從嘉想起小的時候,那個總是嗬護和疼愛他的大哥,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冷酷無情,不近情理?
李從嘉年紀尚小,隻會風花雪月,當然不會知道李弘冀一肩挑起的重擔,到底多重!他自然也漸漸從當年那個慈愛的大哥,變成一個冰冷的煞神,他的靈魂是冰冷的,但他的血永遠都是熱的。
“很好,你還記得當年我給你講過的故事。”李弘冀慢慢轉過他的身旁,忽地一個抬手,打在李從嘉後腦的玉枕穴。
李從嘉登時昏厥過去,李弘冀淡淡地說:“流珠,先將他帶回去!”
……
天空很藍,藍得就像一種病。
林采菽坐在後院的櫻桃樹下,她很安靜,她本就是一個安靜的人,隻是遇見李從嘉之後,讓她心事平地起了波瀾。
昨天,是她母親忌日,李從嘉答應給她一天幸福的錯覺,但他一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說的話,男人自古多薄幸。她以為自己遇到的這個男人會是一個例外,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他也不是那個例外。
“小姐,吃點東西吧!”侍女端了一碗燕窩銀耳粥上來,從昨晚開始,小姐就一直沒有吃東西,她服侍小姐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小姐這麽反常。
林采菽無力地搖了搖頭:“去把阿瞞叫進來。”
侍女隻有將粥放下,走到前院,阿瞞已經不再拔草,不是因為無草可拔,而是因為六皇子一夜未歸,要是出了什麽三長兩短,他就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阿瞞,小姐喚你。”
“什麽事?”阿瞞隱隱猜到林采菽傳喚,必與六皇子有關。
侍女搖了搖頭:“我也不知,我瞧小姐今天有些不大對勁,待會兒你說話主意一些,切莫惹她傷心。”
“我會意的。”
阿瞞走進後院,林采菽屏退侍女,抬頭望他一眼:“阿瞞,你知道阿六去了何處嗎?”
“小的也在擔心他。”
“你說他會不會一去不回了?”
“不會,他……”阿瞞欲言又止。
“他什麽?”
阿瞞搔了搔頭:“七小姐,我瞧你是好人,也不怕告訴你,阿六其實是我家的六公子,他到林府,並不是為了給人蒔弄花草,他有更高的追求。”
“你是說《霓裳羽衣曲》的殘譜嗎?”
阿瞞一驚:“你……你怎麽知道?”
“他對我說的。”
“噢,我家公子竟然能將這麽重要的事告訴你,足見把你當成自己人了。七小姐,你放心好了,我家公子沒有拿到《霓裳羽衣曲》的殘譜之前,他是不會離開林府的。我想,他在外麵必然有事耽擱了,很快就會回來了。”
林采菽心中一揪:“倘若他拿到了《霓裳羽衣曲》的殘譜,又當如何?”
阿瞞笑道:“自然逃之夭夭,再也不回來了。”忽然想到,林采菽就算是自己人,終究也是林府的人,說不定她是奉林孤鴻之命來套自己的話,糟糕,阿瞞開始惴惴不安。
林采菽心中驀地一沉,沉到一個自己無法感知的地方,她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下去!”
阿瞞看到林采菽神色有異,心中更加不安,默默退了出去,看來林府不再是久留之地,他應盡快想個辦法,溜出林府去找六皇子才是,千萬不能讓他再回來。
林采菽呆呆出神,他已拿到《霓裳羽衣曲》的殘譜,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傻,她本認為,即便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他總算不失是一個正人君子。她本心高氣傲,雖然深知自己貌醜難配風流,但她愛的這個男人,就該如此雅尚高潔。
即便……他不愛她,也不枉她愛他一場……
但是,一切……一切的一切……
自始至終,隻是利用。
徹頭徹尾,都是騙局!
他這麽處心積慮地接近自己,僅僅隻為一份《霓裳羽衣曲》的殘譜嗎?
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她該怎麽自欺欺人,去圓這一場夢,又該怎麽去維護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林采菽心力交瘁,緩緩起身,望向西山,不知不覺,已是夕陽西沉。忽然,便有一些眩暈,隻覺眼前一片恍惚,樹木影綽,天旋地轉,她便倒了下去……
……
夜已深沉。
林采菽躺在床上,大夫已來瞧過,說是心氣鬱結,加上整日滴水未進,身體支撐不住。
林孤鴻坐到床邊,急得焦頭爛額:“菽兒,你這是怎麽了?”
“爹爹,阿六回來了嗎?”林采菽虛弱地問了一句。
“哼,我剛才去了你娘的墳墓,發現《霓裳羽衣曲》的殘譜不翼而飛,而阿六這小子又不肯回來,估計就是他挾帶私逃了!”
林采菽心中徹涼,搖了搖頭:“爹爹,阿六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那樣的人……”說著說著,自己竟掉下淚來。
林孤鴻也不明白女兒的心事,見她落淚,也被嚇了一跳,急忙安慰:“菽兒,乖,別哭別哭,爹爹說錯了,阿六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那樣的人……”
“爹爹,我對不起你……”
“傻瓜,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是爹爹對不起你。”林孤鴻歎了口氣,“這都是爹爹年輕的時候造的孽!”
林孤鴻年輕之時,去過苗疆,愛上一個姑娘,並與那個姑娘同居生活,後來不告而別。那個姑娘因為失貞,又被男人拋棄,傷心之下,欲意輕生,卻被胭脂幫的一個長老救了下來。那個姑娘學了胭脂幫的用毒之術,開始對林孤鴻展開瘋狂的報複,他的夫人每當有了身孕,那個姑娘變會在她飲食當中下蠱。那蠱,喚作聖檀心,本是唐末點唇的胭脂暈品之名,到了胭脂幫那裏卻變成一種奇毒的稱謂,寓意心似檀香神聖,若然變心,將受此毒之刑。隻是這種蠱毒不是下在林孤鴻身上,而是下在夫人腹中的胎兒身上,是以林孤鴻七個親生女兒一生出來,就是一副奇葩長相。林采綠因為不是親生女兒,是以並未受此災厄。
當然,此事藏在林孤鴻心中多年,但他身為長輩,如此不齒之事也不便對女兒說明,說不定女兒還是因此責怪他。
思及往事,林孤鴻半晌沒有言語,過了良久,才道:“菽兒,你好好養病,爹爹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林孤鴻走出孤芳院,抬頭望向一輪明月,心中黯然不已。忽地想起一事,對身旁的管家說:“將和阿六一起的那個阿瞞抓起來,嚴刑拷打,務必問出阿六的下落!”頓了一頓,“不要在孤芳院動手,免得驚動菽兒,將他引到別處!”
林采菽吩咐侍女退下,獨自披衣起身,推窗望月,一陣涼風引得青紗罩內紅燭撲朔不已。一隻飛蛾撲入燭火,瞬間發出焦味,林采菽急忙拔下頭上藍寶掐絲金翅蝴蝶簪,將飛蛾挑了出來,放到手心,已然死去。
她的內心淒苦無比,她就如這隻飛蛾,義無反顧地愛上火的光與熱,卻不知自己愛上的隻是愛情本身,而不是那一束璀璨的火焰。
她將飛蛾又放入燭火之中,飛蛾的屍體燃燒起來,發出激烈的畢剝之聲,她就微微一笑:“你本愛火,就讓你葬身火海,也算死得其所,不枉你在人世間愛過一場。”
複又輕輕一歎:“飛蛾終究隻是飛蛾,不是鳳凰,火海不能讓你涅槃。”
而她,何嚐不是遭遇一份……無法涅槃的愛。
她癡癡地望著紅燭漸燃漸短,紅淚堆積燭台,她的淚水默默地往下掉了下來。伸手扯下朱紅床幔,扭成一股,投上房梁,打了一個死環扣,也不知哪個無聊的文人,將這種扣喚作鴛鴦扣。
鴛鴦扣,解相思。
原來,不過一個死字。
她搬了一隻繡凳,踏了上去,引頸投環。紅燭忽地滅了下去,聽見繡凳踢翻的聲響……
若有來生,隻願為樹,站成永恒,沒有悲傷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