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暮子河北

  夢回暮子河北,莽莽山林。


  一聲慘叫,驚得寒鴉振翅。


  “婆婆,別打了,啊!痛……”六歲的葉傾雨捂著屁股四下亂竄。


  “不打不長記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去暮子河,不要去暮子河,你可曾聽過我的話?”


  老婆婆佝僂著又瘦又小的身子,花白而幹枯的頭發亂蓬蓬的盤在腦後,一根木簪鬆鬆地插在上麵,說是木簪,倒不如說是隨地撿來的一截樹枝。


  她的衣衫又皺又髒,灰撲撲的粗布上打了好幾個補丁,天氣好的時候,葉傾雨會在林間樹木稀疏的地方,替她捉虱子。


  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好像虯在土壤下的老樹根,溝壑間藏著洗不幹淨的黑泥。


  這是一個十分邋遢的老太婆。


  可她的眼睛,卻彷佛擁有看透人心的魔力,那是一雙翡翠一般的眼睛,即便是長在這樣一張老臉上,依然不能掩蓋它的神采。


  整個魘靈族,僅此一雙。


  此時這雙眼睛正怒視著小葉傾雨,握著掃帚的手幹枯如柴,顫顫巍巍,也不知是氣的,還是人老體衰,連掃帚都要拿不住了。


  “我不敢了,阿雨再也不敢了,婆婆您消消氣,哎喲!”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是這樣一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婆,可那掃帚打在小小的葉傾雨身上,一打一個準,毫不含糊。


  掃帚看似無力地落在葉傾雨身上,卻疼得她齜牙咧嘴。


  “你說你連探靈都不會,你跑去暮子河聽什麽鬼話?”老婆婆追打著葉傾雨,彷佛隨時就要栽個跟頭,老命不保。


  葉傾雨不服,“我雖不會探靈,可我並沒有被迷了心智,為何不能去暮子河?”


  “就你這天資,連北漠都不如,你便是天天去暮子河,也成不了神?”


  “我在您心裏,就這般無用嗎?”葉傾雨委屈地揉著屁股。


  老婆婆紮心道:“難道我說錯了?”


  “……我,我也沒想過要成神。”葉傾雨心虛地躲在一棵古樹後,不敢看婆婆的眼睛。


  老婆婆扔了手裏的掃帚,靠在樹幹上踹粗氣,好半晌,她才歎道:“不是婆婆瞧不起你,你這輩子,成不了神。”


  “為何?”


  “這個世上,人人都想成神,可真正的神始終隻有一個,我們的所作所為,皆在他眼中,你老實地待在這裏,莫要再生妄心了。”


  “您這話不對啊,這個世上怎麽可能隻有一個神?族長說過,在南邊的海上,有海神,在九重天上,有戰神,還有……”


  “你不懂,罷了,不說這個了,今晚你別睡了,去祭壇跪著吧。”


  “婆婆……”葉傾雨從樹後探出身子,正欲告饒,可方才還說著話的老婆婆,已沒了身影。


  月影透過重重葉片,灑在地上,隻有數點清霜。


  身為魘靈,葉傾雨的天資,不能說差,隻能說極差。


  婆婆將她抱回魘靈族時,族長探過她的靈脈,除了一絲飄忽不定的魘靈族靈息,證明她是魘靈之後,其它任何魘靈的特征,她都沒有。


  魘靈入夢,探的是過去不假。


  但真正的魘靈一族,有夢神施願者,修煉到一定階段,能通過探靈,看到未知之境。


  他們能在短短幾息間,看盡一個人數十載的命運。


  如今的魘靈族,隻有族長能看到未知之境,但他卻看不透葉傾雨的命運。


  這事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隨著葉傾雨長大,她在探靈上毫無天賦便也罷了,畢竟靈息微薄,強求不得。


  但她三歲時,竟就能聽懂暮子河上食屍花的花語,可謂怪事一樁。


  族長當年,天賦異稟,也是在十歲之後,才逐漸開了悟,入得暮子河,聽天下善惡,辯是非忠奸。


  這些年來,魘靈族天資聰穎之人並不少,可這些人,最厲害的,也是在十二歲之後,才聽懂食屍花的花語。


  葉傾雨在魘靈族,無疑就是個異類。


  除了北漠,無人願意與她玩耍,這也是她喜歡往暮子河跑的原因。


  為了這事,她沒少挨打。


  夢境與往事重疊,葉傾雨站在魘靈族的祭壇石台邊,怔怔看著祭壇中間的神石。


  那是一塊高約三尺的石頭,黑如木炭,形似長櫃,遠遠望去,就像一口黑棺豎在那裏,透著一股子陰森之感。


  這根石柱子紮在這塊土地上的時間,據說比魘靈族的曆史還要久遠。


  石柱子上沒有繁複的符文,也沒有神秘的圖騰,就隻是一塊黑不溜秋的石頭。


  不對,以前確實是沒有,十二年前卻是多出了兩個字。


  葉傾雨四歲時,一次罰跪的時候,拿著一塊鋒利的尖石,在神石上刻下了兩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那是她剛學會的兩個字:魘靈。


  這事後來被族長發現了,老人家差點沒背過氣去。


  聖物被毀,乃大凶之兆啊!

  葉傾雨此刻盯著的,正是那兩個字。


  這石柱子渾然天成,堅不可摧,葉傾雨並不是第一個在上麵刻字的人,但卻是第一個在上麵留下痕跡的人。


  神石杵在祭壇不知多少年歲,魘靈一族世世代代,從未給它加持過禁製,隻因其本身就是刀劍不侵,風雨不蝕。


  誰家還沒個頑皮的小娃娃,便是那大人,也有心如頑童的時候。


  不知有多少人撫摸過神石,不知有多少人在上麵刻字,便是族長小時候,也幹過這檔子事。


  可不管是誰,不管是刀劍斧錘,在神石上劃過,都不能留下痕跡。


  當年族長查看過那塊尖石,不是石頭的問題,那就隻能是人的問題。


  可這人,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又會有什麽問題呢?


  不說別人,便是葉傾雨自己,也想不明白。


  夢回故地,葉傾雨的視線從神石上收回,看著躺在祭壇石台上的小女孩,蹲下了身。


  這是她六歲的模樣,那時候她受罰,經常在祭壇睡著。


  她這短暫的一生,好似總在做錯事,總在受罰。


  不管是在魘靈族,還是在石塘城。


  “你知道婆婆去了哪嗎?”


  “阿雨乖,聽婆婆的話,不要去暮子河,好嗎?”


  葉傾雨輕聲念叨,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她伸手去摸小女孩的額頭,卻隻摸到一片虛無。


  葉傾雨手指頓住,恍然醒了神。


  ……


  英山鎮的街上又放起了鞭炮,歡聲笑語飄進窗縫,葉傾雨醒來時,孟奚知已經離開了。


  小雪滿房間尋找白蝴蝶,急得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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