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看著傅挽挽一臉惶恐的模樣,小沈氏在心中微微一歎:“陛下是君父,為誰賜婚理所應當。”


  傅挽挽出生的那一年,她剛嫁進侯府。


  平寧侯寵愛出身低賤的葉真儀,她自恃身份,向來不與大房的女眷過多來往,反倒是對流落在外的傅衛衛更憐憫,每年都會給她送生辰賀禮。


  冤有頭債有主,傅衛衛為母報仇,合情合理。但小沈氏認為傅衛衛的做法太過激,忖度過後,她給遠在邊關的平寧侯送了信,將家裏的情形一一告知。


  不過前線戰事正吃緊,侯爺定是趕不回來的。


  半個時辰前,宮中悄然派人前來,將上意傳達給了她,這才有了她的柴房之行。


  “欽天監合了你和定國公的八字,合出了紅葉之題,陛下這才有了口諭。”


  “可是定國公,他怎麽成親?”


  小沈氏緩了緩,繼續道:“如今他病著,隻能先委屈你,一應婚儀等他病愈後再議。”


  定國公何止是病著。


  自他重傷昏迷,足足兩年了,雖活著,卻是一個隻剩一口氣的活死人。


  如今不能按國公府的禮儀迎娶,往後怕是更不能了。


  說是婚嫁,就是衝喜。


  傅挽挽設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君是什麽樣的人,或許是公府世子,或許是新科狀元,或許是一藩之王,但是從沒想過隻剩一口氣的定國公。


  “,實在太過突然,為什麽陛下會選中我?”


  “我跟你透個實話,”小沈氏道,“星颺在咱們侯府養傷兩年多了,傷勢一直沒有好轉。他一生孤苦,沒出生就喪父,雖有親娘,卻不能相見。貴妃希望有人能陪著他,讓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程不那麽孤單。”


  三嬸口中的貴妃是她的親姐姐沈幼菱。


  過去二十年裏,從文人墨客到販夫走卒,都在津津樂道著同一個話題,沈幼菱和葉真儀誰更美。


  一個冰清玉潔、清姿絕塵,一個美豔絕倫、人間尤物,很難分出誰高誰下,但若論身世傳奇,沈幼菱更勝一籌。


  沈氏是詩書世家,但三代以來子息凋零,到這一輩隻有兩個靈秀的女兒。長女沈幼菱十五歲時去上元燈節觀燈,因其美貌被人駐足圍觀。當時江南的渠淩詩社一班才子目睹了沈幼菱絕色芳容,有感而發,寫了十幾首詩詞,結成詩集,此後沈幼菱的美名便傳遍天下。


  一年後,當時的定國公不顧門第差別,執意迎娶沈幼菱為妻,並許諾永不納妾。


  定國公婚後不久便告別愛妻,領兵前往邊關與頡狄作戰,連連取得勝利。為彰顯皇恩,太後下旨讓六個月身孕的沈幼菱進宮領賞,這一進宮,沈幼菱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半年後,定國公戰死,沈幼菱從定國公夫人變成了貴妃娘娘,剛剛足月的幼子孟星颺送出宮由外祖家撫養,承襲了定國公爵位。


  定國公舊部忠心耿耿,一直陪伴在孟星颺身邊,教他習武、授他兵法,護他平安長大。


  十五歲時孟星颺在比試中一劍挑了禁軍統領,此後去了北境,三年後在邊關一戰成名。


  皇帝令他班師回朝,論功行賞,可惜在回京的路上遇到連番追殺,他中了冷箭,下榻的驛館離奇失火,下屬以命相護保住了他的命,卻成了一個活死人。


  定國公府沒有親眷在,沈家外祖年邁逝去,平寧侯答應了小沈氏的請求,在侯府辟出一座院子給孟星颺養傷。


  從他搬進侯府的第一天起,宮中便有聖諭,擅闖聽濤軒者,一律打為刺客立即處死,侯府中人自然也不得隨意靠近。


  因此傅挽挽從未踏足聽濤軒,但身在侯府,自然聽到了不少孟星颺如今境況的傳言。


  下人們說,孟星颺半張臉都被燒毀了,剩下的半張臉因為中毒遍布青斑,雖然還有一口氣,卻比屍體還可怕。


  對於這樣一位身為傳奇而結局慘淡的大人物,傅挽挽跟其他大梁百姓一樣,尊敬他、崇拜他、為他的遭遇感慨萬千,但從沒想過嫁給他。


  沈氏見她低頭蹙眉的模樣,心中實是不忍,麵上依舊淡淡道:“給星颺尋個妻子並不難,之所以一直拖著不辦,是因為貴妃不想委屈了他。既想要門第匹配的,又想要品貌俱佳的,這就一直拖著了。”


  門第匹配的高門,哪個會把女兒嫁給活死人,就算貴妃再得寵也不能強逼公侯嫁女。


  傅挽挽好像明白了什麽。


  她自問稱得上品貌俱佳,平寧侯府與定國公府,門第自然相當。


  不過總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貴妃不能逼京城高門嫁女給活死人,為何能逼平寧侯府嫁女兒呢?她雖然隻是庶女,但京中皆知平寧侯寵妾滅妻,寵得庶女無法無天。


  就算姨娘犯了死罪,罪責也牽連不到她這個女兒身上,除非……


  小沈氏看著她,眸光深邃。


  傅挽挽突然就有了眼淚,神情激動起來:“我不是爹爹的親女兒?”


  不管姨娘犯了什麽錯,他們都不能隨意處置平寧侯的女兒,除非她不是。


  傅衛衛說她是野種的時候,她以為傅衛衛是在罵人,原來她不是瞎說的。


  見她已經猜到,小沈氏索性把原委挑明了:“現在有人證物證,證明你娘懷上你的時候,侯爺與她相隔千裏。族老們把這事壓下來了,想等侯爺回來了再處置。陛下知道此事,倒覺得你的身份嫁給星颺最適合,星颺有了身份匹配的妻子,你可以保住侯府姑娘的身份,侯府的體麵也維持住了。”


  她抬眼望向沈氏,眸光灼灼:“如果我不答應,那我就不是平寧侯府的姑娘了?”


  “此事是族老們暫且強壓下來,”小沈氏的言語還算誠懇,“若你嫁到定國公府,這件事可以永遠壓下。”


  陛下金口玉言,自然能辦成任何事。


  小沈氏繼續道:“即日,便是今晚。這柴房不是人住的地方,你早些挪出去也好。”


  “既然我為陛下和貴妃分憂,那我姨娘呢?他們能不能饒她一命?”


  小沈氏歎了氣:“此事容後再議,今晚隻是你的事。陪她說說話吧,我在外頭等你,別耽擱太久。”


  說完,她起身往外走去。


  待其餘人出了柴房,傅挽挽這才往角落裏的葉姨娘看去。


  姨娘如今十分虛弱,幾乎講不出話,但傅挽挽知道,小沈氏說的話她都聽見了。


  她跪坐在姨娘身邊,哭泣道:“姨娘,該怎麽辦?”


  葉姨娘的眼皮子動了動,睜開眼睛看著她。


  她的眼神是少見的溫柔,傅挽挽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


  關在柴房麵對那些老鼠和蟑螂的時候,傅挽挽在心裏發誓,隻要能離開柴房,叫她做什麽都願意。現在真能離開,她又遲疑了。


  她走了,姨娘一個人在柴房裏可怎麽活?

  就在這時候,葉姨娘忽然抬了抬下巴,喑啞著嗓子道:“活下去。”


  她極是虛弱,說一句話要喘上好久。


  葉姨娘好幾日沒開口說話,傅挽挽見她今日略有精神,問出心底最深的疑惑:“姨娘,從前的事到底是怎麽樣的?我親爹到底是誰?”


  然而葉姨娘沒有再說話,眼睛緩緩闔上了。


  有內情,一定有內情,她不相信姨娘會毒殺侯夫人。


  傅挽挽默然流著淚,門口傳來丫鬟冷冰冰的聲音:“二姑娘,時間差不多了。”


  她在地上,朝著葉姨娘恭敬磕了一個頭:“姨娘,我會想法子來看你的,也會想法子救你,我不在這裏的時候,你要吃東西,有什麽吃什麽,別倔了。”


  今晚注定不能兩個人一起離開。


  先自己脫困,才能設法查清當年的事。若是遲疑不走,關在柴房裏隻能任傅衛衛擺布。


  拿定主意,傅挽挽心緒平穩了許多,起身快步走出柴房。


  涼風帶著夏夜的清香撲麵而來,她被這香氣一熏,竟有些腳軟。


  院子裏崔婆子跪在地上,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傅挽挽沒有給她半點眼色,她回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柴房,短暫地忘記姨娘,狠心走了出去。


  小沈氏站在院門外,看到傅挽挽情緒穩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先去我院裏梳洗更衣。”


  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扶起傅挽挽的胳膊,半扶半架著她往前走著。


  一行人行色匆匆,無人再說半句,傅挽挽一時分不清楚,到底是要出嫁了,還是要上刑場了。


  到了三房的正院,丫鬟們伺候著傅挽挽沐浴,溫熱的浴湯澆落到身上的時候,身上的汙垢被一點點洗淨,打結的頭發被一點點打散,她居然有了一種脫胎換骨、再造為人的錯覺。


  待沐浴完畢,小沈氏捧出來了一件紅嫁衣。


  “這是……”


  “這嫁衣是旁人穿過的,機緣巧合在我這裏收著,今日是我送你出門,正好派上用場了。”


  嫁衣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袖口和裙擺顯得有些暗沉,但細密的針腳和別致的繡花看得出縫製這件嫁衣的人傾注了許多心思。


  好與不好的,都沒有挑剔的份兒。


  傅挽挽披上嫁衣,戴上金冠,雙手交疊,垂眸往聽濤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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