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長
殿內鋪著波斯絨的地氈,踩在上頭綿軟無聲。墨子卿皺著眉頭,有些不習慣這大殿裏,熏香和藥香混雜在一起的沉悶氣味。
墨子卿的母妃出身不高,原先不過是太後賞賜給皇帝的宮女。偶然得幸懷了墨子卿,也風光過一陣子,而後便和許多妃嬪一樣曇花一現地沉寂在這後宮裏。到後來被封為貴妃,也是因著子卿的優秀,母憑子貴了。
他在上位的道路上,不知付出多少艱辛,才爬到現在的位置。
而墨雲嫻不同,盡管她是女兒身,卻自出生起,便集萬千榮寵於一身。
墨雲嫻乃皇後之女,上頭原本還有一個哥哥。隻是那皇子早夭,皇後便將所有感情傾注在這獨女身上。
隻可惜墨雲嫻自幼身子不好,皇上常為她花重金請來名醫,才保全到十六歲上。
墨子卿原本與這個妹妹沒有什麽交集,無奈她得皇上皇後喜歡,隻得籠絡著,為自己掙一分籌碼。
已快走到床邊,墨子卿忽然有些疑惑。這個妹妹向來是很喜歡自己的,往常一進門她便高興地喚自己,怎的今兒一點動靜沒有?
莫不是剛剛醒轉,身子還不大好受。
想到這裏,他探詢出聲:“雲嫻,今日好些了麽?”
聽到墨子卿的聲音,江玥湧起一股強烈的憤恨。往事曆曆在目,一夜重生,卻與前世糾纏最深的男子成了兄妹。
多可笑,多諷刺。
“嗯。”
她低低地應了一聲,指甲死死地掐進皮肉裏,來克製自己身體裏翻湧的怒氣。
若是旁人知道他們眼裏溫潤賢良的太子殿下是這般狠毒無情,不知會作何想?
江玥緊緊閉著眼睛,她能感受到麵前投來的一片陰影,是他的身形遮擋住窗紙裏透出的日光。
“雲嫻?”
看見江玥緊鎖眉頭,眼睛也閉著,墨子卿心裏有些擔憂:“不是說好些了麽,怎麽還這麽嚴重。太醫呢,我去傳來給你看看。”
一如往常清潤的聲音,如同三月裏的春風,漫過山穀,所過的地方,都開出爛漫的花來。
江玥如今卻對這聲音深惡痛絕,聽見遠去的腳步聲,就像掐著的脖子忽然被釋放了一樣,連呼吸都變得順暢多了。
一道杏子紅鏤空細織紗的簾子相隔,素心將江玥扶坐起來,手腕下放一個白絹小軟枕,腕上繞三道絲線。那線極長,簾子外的太醫執起絲線,便可為江玥診脈。
今日看診的是從前江玥做惠妃時的把脈太醫何甄,他的絕學便是這懸絲診脈,且資曆和醫術在太醫院裏都排得上數,因此極受後宮的推崇。
何甄細細診過一遍之後喜上眉梢:“公主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昨日的脈相還很是凶險,今日竟已與常人無異,隻是鬱氣內結,隻需開幾個方子細細調理,便無大礙了。”
素心和阿環俱是欣喜。
昨日偷聽那些禦醫說話,還唉聲歎氣說恐怕熬不過冬天,怎麽過了一夜就好了!
素心眼裏蓄了眼淚,偷偷轉過去用帕子拭了:“公主自是萬福之軀,自然都能逢凶化吉。”
墨子卿在一旁聽了也很欣慰,他今日一身藍色夾金繡蝠紋長袍,玉冠高束,腰間垂一條白玉麒麟佩。站在那裏,身形頎長,露出一個側臉,輪廓分明而不失柔美。
江玥隻看了一眼就轉過目光,墨子卿卻帶著笑意轉身,撫下身來去摸她的頭發。
這動作極其熟悉,在前世兩人獨處的時候,他便喜歡這麽輕輕撫過她的發,臉上笑容寵溺。想到那些曾以為專屬於她的溫柔隻是一場計算精心的利用,想到自己不過是他的棋子和江蘺的替身,江玥心裏泛起一陣惡心。
她厭惡地偏頭躲過他的動作,墨子卿的手僵在半空,而後有些尷尬地收回去。
“雲嫻福澤深厚,又有太醫醫術高超,怎麽會有事呢。隻是看起來精神還不大好,還是讓她好好休息吧。”
太醫聞言退下,墨子卿又對素心耳語幾句,她便和阿環一起出去了。
“怎麽了,雲嫻?”看出女子的異常,墨子卿在床榻上坐下,輕聲詢問。
即使是兄妹,也要注意男女之防,何況還是在宮裏。殿裏無人,墨子卿便這樣肆意,可見他和墨雲嫻倒算親厚。
越是親厚的人越是利用,倒的確是墨子卿的風格。
見江玥不答,墨子卿焦急地拔高了音量:“雲嫻,你可知道昨夜永樂宮上星辰突變,貪狼星現,欽天監承報上來,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千年前的鳳魂便是由天璃國起,殃及整個龍淵大陸。你和蕭逸的聯姻在即,既然如今你的病好了,便是再好不過的事,還是早早將婚事……”
墨子卿話還沒說完,江玥便一個冷笑:“我還以為太子殿下果真是因著兄妹情深才來看我,原來是害怕什麽天象影響天璃和東澤的聯姻,才急急地過來瞧瞧我還有氣沒有,才好早點將我嫁過去以絕後患。”
摒棄“王兄”的稱呼,直接喚“太子殿下”。墨子卿愣愣地看著江玥,隻覺得這張熟悉的臉換上了一副冰冷陌生的神情。
“你這是什麽話……和東澤的聯姻有多重要,我不是一早跟你將利弊剖析了幹淨。見過東澤皇以後,你也很滿意,父皇和我並沒有逼迫你的意思。”
“是沒有逼迫。”江玥直直地盯著墨子卿,眼中流露的恨意讓墨子卿心生疑惑,“你們是為什麽要與東澤聯姻,還需要告訴我麽?用身份最尊貴的公主做誘餌,隻因為我命短罷了。”
這是從前江玥偶然從皇帝和墨子卿的對話裏偷聽來的,墨雲嫻絕不會知道,她若知道了,恐怕也要氣得吐血。
“可笑那些姐妹,個個羨慕我能嫁到東澤,卻不知道等著我的是什麽樣的火坑。”
墨子卿的眼神一亂,又很快恢複過來:“你是從哪裏聽來的閑言閑語,父皇和王兄怎麽可能這麽對你?”
江玥不再看他,閉著眼睛躺了下來:“是不可能,太子自也不可能極力規勸父皇,讓他做出舍棄自己最疼惜的女兒的決定。江山的誘惑何其大,一個活不了多久的女兒又能做什麽呢,隻可惜我母後還蒙在鼓裏。”
聽江玥的言語,墨子卿震驚地站起來,眼中湧起憤怒:“是誰跟你說的這些?”
“誰說的又有什麽關係,反正太子殿下這些事,做得還少麽?”
這幾年,江玥替墨子卿直接間接除掉的暗己有多少,他自己動手的又有多少,一樁樁一件件,江玥記得清清楚楚。
“雲嫻……”
被人拆穿的滋味並不好受,墨子卿第一次有這種窘迫感。
“請太子回去吧,容我歇一歇。”
“雲嫻,你隻需記住,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般,父皇和王兄不會害你。”
這大殿裏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了,墨子卿呼吸不暢,見江玥沒有應答,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轉身便逃似的離開了這滯悶的地方。
見墨子卿急匆匆地出來,素心不明就裏行了個禮:“殿下為何這般,可是公主……”
“無事。”
墨子卿想到剛剛沒有叮囑江玥不得在外麵胡言,隻是如今也不想再回去,便接著對素心道:“雲嫻似乎還有些抵觸和東澤的婚事,你看著些,莫讓她說胡話,再讓太醫開些凝神靜氣的方子。”
“是。”素心雖有疑惑,還是答應了。
素心走進大殿,便對上江玥一對清冷的眸子。江玥赤腳站在地氈上,因著殿裏生了幾好幾個火盆,溫暖如春,穿得單薄些也不會覺得冷。
但“墨雲嫻”還在病中,素心看見江玥這樣,不由嚇了一跳:“公主怎的不穿鞋就下來了,快回床上躺著。”
江玥卻不為所動,她發現自己這些年為了墨子卿,聽牆角的工夫倒是一流,因此冷著一張臉直盯素心的眼睛。
“原來你是墨子卿的眼線?”
素心駭了一跳,驚愕的表情沒有收住,怔怔地掛在臉上。
“公主……奴婢……”
她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忍不住有些心慌。
剛來永樂宮的時候,她自然是身家清白,皇後絕不會容許有旁人的眼線出現在自己女兒的宮中。
那時候素心還隻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宮女,被人欺負了,是墨子卿護了她。她開始向墨子卿傳遞情報,公主愛吃什麽,愛玩什麽,皇後愛用什麽,忌諱什麽,統統告訴他。他開始出入永樂宮,每次走時對她一笑。
後來,他當上了太子,而她也成了一等宮女。
可是這些年的朝夕相處,墨雲嫻不僅是她的主子,也是她的妹妹。
“公主,殿下是關心您。”
素心無可辯駁,她不欲欺瞞眼前的人。
“關心我?”
江玥忽然想到從前自己宮裏被墨子卿收買的宮女,正是那宮女,跪到皇上麵前,指認她與人通奸。
江玥轉過身去躺到床上。
這裏的人,這裏的房屋,這裏的一切她都厭惡。
“去瞧瞧,今天役宮裏可是死了什麽人。”
這是墨雲嫻的宮女,與她江玥實在沒什麽幹係。
素心舒了一口氣,磕了個頭便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