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小郡主一向是個軟和好哄的脾氣,連掉眼淚都常是怯糯無聲的。


  那雙將泣未泣的水眸像是雲繚霧繞的天山鏡池,盛著著孤孑沉寂他的倒影。


  傅長凜細致地喂她進完了這碗微苦的藥膳,身後婢女雙手將一早備好的蜜餞呈上來。


  小郡主隻嚐了一枚,便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將人遣了下去。


  身後一貫垂首待命的仆人皆退了出去,將房門嚴絲合縫地掩好。


  冬季凜冽徹骨的寒氣逸散而來,微微拂動了鴉青色的床幔。


  傅長凜在少女微微瑟縮的動作中攏了攏她肩上輕軟的狐裘。


  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從她透白如玉的耳垂流連至纖細修長的脖頸,最後定定落在受傷的左肩。


  那道近乎貫穿肩胛的傷口如同懸在他心頭的利刃,時刻提醒著他這麽個軟糯怕疼的小郡主究竟因他受了怎樣的痛。


  傅長凜斂下眼睫將眸中濃得化不開的墨意掩去,不敢碰她血跡斑駁的傷口:“疼嗎?”


  怎會不疼。


  那碗藥膳像是苦進她心裏去了。


  小郡主一腔赤誠地愛了他十二年,那層寒徹骨的堅冰化開,卻露出了內裏見血封喉的利刃。


  她別過頭去,楚楚可憐的側顏猶如一尊名貴易碎的瓷器:“不疼。”


  傅長凜單膝撐在榻邊,幹淨純粹的氣息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糯糯,抱歉。”


  他將小郡主傾瀉而下的墨發撩至耳後,揉了揉她發頂道:“那日,我不該那樣惡劣地同糯糯置氣。”


  小郡主錯愕地回眸,正撞進他傾身而下的冷冽氣息裏。


  “糯糯聰明,很多事一眼便猜得透。我不準你查,是希望你安樂無憂。”


  “安樂無憂?”


  小郡主仰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那身勾魂奪魄的麗色直逼他心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這亂世裏,哪個能安樂無憂。”


  她眸色沉靜,明澈的音色猶如渺遠霧月般清透寧和。


  傅長凜將她微涼的手貼在自己心口,極盡溫柔與虔誠:“我以生死榮光起誓,必守你安樂無憂。”


  這個生殺予奪勢傾朝野的男人如朝聖一般向她俯首,冬晨的暖暉被重重珠簾切割成無數細小紛然的光絮在他身後披落。


  沉而有力的心跳透過衣料真真切切地傳至她掌心。


  像是一場心甘情願的投誠。


  少女溫柔撫上他雋逸冷峻的側顏,華麗的嗓音似月光溫然寂寞:“絕不負我?”


  男人在這風雪初霽的月光裏甘願俯首:“死生不負。”


  楚流螢無聲望向他。


  眼前她付予全部赤誠愛意的心上人,是這個王朝裏最權勢滔天深不可測的弄權者。


  她想在這亂世的滾滾洪流裏與他比肩而立,共赴這深不見底的泥潭。


  但傅長凜卻視她為脆弱易碎的珍寶,一心希望將人奉上至高的權巔,一生受他庇佑。


  生當同衾,死當同穴。


  是比肩同袍也好,是掌中珍寶也罷,殊途同歸罷了。


  小郡主仰頭輕吻他冷峻的額間,咬字軟糯一如幼年:“我可以不查,但你要答應我。”


  傅長凜垂眸細嗅著她身上溫軟幽微的暗香,音色暗啞地輕嗯一聲。


  “我不是你豢養的小寵,”少女微蹙著煙柳一樣的黛眉,溫軟而鄭重道,“我是與你一樣,清醒自持的人。”


  她將“人”字咬得很重,仿佛某種鄭重其事的宣告。


  “你需得尊重我,需得把我放在心上,而不是當作一個……”她歪了歪頭,嬌矜明豔,“一個無謂的寵物。”


  傅長凜暗笑一聲,這乖軟而嬌縱的小郡主總是有許多奇思妙想。


  他揉了揉那顆墨發淩亂的腦袋,將少女藕白纖細的雙手攏在掌心,神色鄭重:“好。”


  小郡主幼貓一樣窩進綿軟輕盈的衾被裏,半眯著眸子摸了摸他下巴零星冒出來的胡茬。


  這副略顯狼狽的模樣分明是在她榻畔守了一夜。


  少女綿軟的指腹撓得他微微發癢,傅長凜扣住那隻作惡的右手,小心避開受傷的左肩塞回衾被裏。


  他側首吩咐下人換了更高些的冬枕來,好教這位千嬌百寵的小寶貝疙瘩閉目養神。


  小郡主半張明豔驚人的臉皆陷在雲一樣的衾被間,隻露出一雙勾人的水眸直瞧著他。


  傅長凜傾身而下,帶著她所熟悉的幹淨氣息低低道:“哪裏不舒服?”


  似乎自年幼時起,她全部的安全感便皆來自於這個裹挾著冷冽而純粹氣息的懷抱。


  少年傅長凜總是冷厲而寡言,卻從未將蜷在他懷中抽抽搭搭抹眼淚的小郡主推開過。


  等人哭夠了便安頓在自己府上好生哄睡。


  臨王楚承老來才得了這麽個乖軟可人的寶貝,一向稀罕得緊。


  隻是這寶貝疙瘩他還沒捂兩年,便被某個看似不吭不響的小輩騙了去。


  這小輩一路平步青雲官拜丞相,楚承雖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奈何不了他。


  傅長凜總是最沉穩可靠的。


  幼時捉弄她、笑話她口齒不清甚至藏她小點心的同窗皆被傅長凜一一教訓過。


  在年幼的小郡主心中,這個宛如天人的哥哥實在是無所不能。


  她嗅著這樣冷冽而幹淨的氣息便可毫無顧忌地沉沉睡去,甚至不必留星點的燭火。


  小郡主含著瑩瑩笑意側了側頭,軟糯的喚他:“長凜哥哥。”


  倒真像是一彎映霜照水的月。


  傅長凜隨手取來擺在桌角的蜜棗一顆接一顆地投喂她。


  小郡主正因缺血而頭腦昏沉,兩顆蜜棗下腹,忽然發覺哪裏不對。


  這蜜棗與天和城中尋常的做法不同。


  將棗去核蒸軟,又拿糯米團子裹著大顆的杏仁填回去核的蜜棗中。


  過一遍油,之後便是炒糖勾芡,再添些洗淨的桂花。


  將蜜棗翻勻裹上糖漿,便可裝盤。


  分明是江南的做法。


  再直白一點,這是如喬的手藝。


  小郡主鬆鼠一樣細嚼慢咽地吃完了兩顆蜜棗,方才溫軟問道:“長凜哥哥,喬喬是不是來過啊?”


  男人神色一凝,掃了眼那盤不知何時被遞上來的蜜棗,當即發覺了關竅。


  小郡主顛三倒四地伸出右手撚了一顆蜜棗塞進他口中,嬌氣道:“喬喬現下還在府中罷,我想見見她。”


  傅長凜尤其不喜他的小月亮一口一個喬喬地念著那個心機頗深的風塵女子。


  但小郡主整個陷在雲一樣鬆軟的被子裏,一雙清澈透亮的水眸直勾勾楚楚可憐地瞧著他。


  傅長凜被她磨得沒了脾氣,輕點了點她白皙秀挺的鼻尖,無奈道:“好,都依你便是。”


  如喬跟在白鷹身後規規矩矩朝傅長凜施了禮,完全無視這位大人沉黑的臉色。


  她跪在榻畔,滿心關切地去瞧榻上那位容色可憐的小寶貝疙瘩。


  楚流螢扒開一點擁在下頜處的綿軟衾被,柔軟道:“喬喬,坐。”


  白鷹恭敬地呈上一方矮凳,正合適如喬守在榻旁陪小郡主說話。


  傅長凜被這位千嬌百寵的小祖宗勸出去用了早膳。


  他呷了口茶,喜怒莫辨道:“白鷹。”


  後者聞言撲通一聲跪伏於地。


  這位傅丞相少時便已位極人臣,權柄浸染下的威懾力深不可測,卻鮮少真正動怒。


  他一時捉摸不透這位爺究竟心情如何,隻好謹慎道:“相爺,有何吩咐。”


  傅長凜骨節分明的食指叩了叩桌角,漠然道:“小郡主桌上那碟蜜棗……”


  白鷹霎時間下了一身冷汗:“那碟蜜棗是如喬姑娘帶來的,說是滋氣補血的好東西,屬下……”


  主座上默不作聲的男人忽然不耐地“嘖”了聲。


  他帶著居高臨下的攝人氣魄微微傾身:“念在你跟我十年,最後一次機會。”


  白鷹自幼便被賣入丞相府,先於領事堂受訓五年,終在近百名同齡人中被少年傅長凜一眼挑中,成了貼身的近侍。


  彼時傅少爺懷中掛著個清麗漂亮的乖軟少女,麵色半是無奈。


  白鷹遠遠瞥見一眼,便垂下頭去不敢多看。


  那少女卻竟隨手指了他,悄悄湊在傅長凜耳邊說:“選他罷。”


  少年傅長凜逗弄小貓似的刮了刮她軟糯的下頜,狀似不經意問道:“為何?”


  那小漂亮抿唇輕笑了下,貼在傅長凜懷裏脆生生道:“數他生得好看。”


  十年前的傅丞相尚隻是個出身顯赫的傅家少爺,亦還未養成如今深不可測的脾性。


  他臭著臉指了白鷹,一場原本聲勢浩大的比試便以如此戲劇性的結局收場。


  少年的白鷹跟在傅丞相身邊,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敬重小郡主。


  乃至後來皇帝賜婚,都教他覺得理所當然。


  小郡主挑人的眼光居然意外地不錯,白鷹做事麻利,又是個聰明知進退的,很快便成了這位傅少爺的心腹之一。


  今日如喬的手段雖說得上高明,卻絕不至於騙得過在傅長凜手下伺候十年的白鷹。


  抑或,如喬本就未曾想過借這一碟蜜棗,向小郡主透露自己曾到過相府。


  白鷹終於叩了首,坦白道:“是老夫人交代,要屬下多幫襯小郡主。”


  傅長凜歎了口氣,打從那扇雕花的宣窗裏隱約聽見小郡主清泠的笑。


  他擺了擺手,不欲多究:“自去領事堂領罰,不準再犯。”


  白鷹叩首謝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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