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藥膳正在爐子上拿炭火煨著,夾著微苦的清香在殿內逐漸彌散開來。
傅長凜難得竟沒有束發,隻閑散地披了件烏金雲繡的月華錦長袍,埋頭批著折子。
見小郡主裹著暖絨的長鬥篷小碎步向他奔來,不由得眉眼溫和不少。
他本生得眉眼深邃氣魄凜然,散漫披著的黑發削弱了那身冷冽孤孑的居高臨下之感,反倒透出些內斂溫和的意味。
他真是,每一寸都合極了她的心意。
幼時小流螢常跟在他左右,傅長凜埋頭讀著策論,小流螢便可以捧著臉守在一旁,盯上一整天。
通紅的炭火烘得殿內熱氣蒸騰起來,楚流螢解下鬥篷,腳步輕快地湊過去。
她伸出那雙冷得關節泛紅的纖手,帶著一點鼻音和獨有的溫軟口音道:“手冷。”
滿心滿眼的依賴與眷戀。
這樣赤誠熱烈的目光實在令傅長凜心生愉悅,麵上卻不鹹不淡道:“嬌氣。”
見他不肯給自己捂手,小郡主輕哼一聲,不講道理地奪過他手中飽蘸朱墨的狼毫。
她凶巴巴道:“不疼了?”
一點赤紅的墨濺在她纖瘦藕白的尾指,格外勾人。
傅長凜音色極沉,帶著難以察覺的喑啞混不在意道:“不怎麽疼。”
小郡主可不信這個。
她總會在冬日裏第一場北風卷起時抱著秋圖教給他的藥膳和江南快馬加鞭送來的藥趕來丞相府。
仿佛在他病痛時守在他身邊是一件十足重要的事。
分明有沒有人陪,都是一樣的痛,傅長凜想。
但他並不阻攔,這樣乖巧可人的小漂亮常來,也算是一樁解悶兒的趣事。
小郡主幼時總哄著他吃糖,揉著他疼得鑽心蝕骨的肩胛急得直掉淚珠子。
傅長凜嗤之以鼻。
他不懼苦,更不怕痛,在這風雲突變的世道裏,最不需要的便是憐憫。
傅丞相冷心冷情,刀槍不入。
在這點上小郡主大約同他是兩個極端。
這位皇室的小寶貝疙瘩嬌軟嗜甜,自幼千嬌百寵,很是吃不得苦。
傅長凜嚐了口溫熱的藥膳,吩咐道:“給郡主盛一碗來。”
楚流螢聞言當即皺了皺鼻子,嚴詞拒絕道:“我不要。”
這膳食裏盡是些驅寒暖身的藥材,小郡主體質孱弱,手冷畏寒,其實正宜進補些這樣的藥膳。
隻是這藥膳用量略大,後味極苦。
楚流螢幼時被他騙著嚐了一匙,無窮的後勁苦得她眼淚簌簌直掉。
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委實太過淒慘。
傅老夫人聞訊來時,人正縮在傅長凜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
楚流螢那時年歲太小,又被那苦味衝得頭腦發昏,滿心隻覺受騙。
見能為她做主的傅老夫人俯身過來,立即伸手要抱。
小流螢被皇室教得很好,縱使年紀極小,哭時亦並不歇斯底裏。
她蹙著煙柳一樣黛色的眉,濃密而卷翹的睫毛被淚水打成縷,帶著氣聲委屈可憐地小聲啜泣。
傅老夫人一生隻育有一子。
她抱起梨花帶雨的小郡主,像是擁著一團溫軟無骨的雲。
比她那石頭一樣冷冰冰硬邦邦的兒子不知強上多少倍。
傅老夫人愛不釋手地將人揉在懷裏喂著蜜餞。
小流螢眼下有人撐腰立時硬氣起來,一麵倉鼠一樣兩腮鼓鼓地吃著蜜餞,一麵還要仰頭給傅老夫人瞧自己哭紅的眼尾。
傅老夫人被她逗得樂不可支,誘哄道:“長凜欺負我們糯糯,罰他好不好?”
小流螢怔了怔,那雙水光淋漓的大眼睛撲閃幾下,竟啞著小嗓子軟糯卻認真道:“長凜哥哥疼,不罰他了。”
傅老夫人心下觸動,像是豁然明白了傅長凜為何願意點頭認下皇帝突如其來的指婚。
她溫然一笑,揉了揉小郡主蓬軟的發頂。
之後許多年,每每遇到傅老夫人,這件糗事總要被拿出來反複調侃。
卻也因此,楚流螢怕極了秋圖老醫師配出來的這回味無窮的藥膳。
她坐在一旁瞧著傅長凜麵不改色地用完了整整一碗,直覺得那苦仿佛要蔓延到自己身上。
傅丞相實在能忍。
小郡主頭皮發麻地挪了挪尊臀,試圖遠離這苦味的波及。
秋圖若是知道她對自己的得意之作這樣避如洪水猛獸,大約要被氣得胡子發顫。
楚流螢烤著炭火,粉白的指節微微屈起一點弧度,被這暖融的溫度烘得愜意至極。
她絮絮講起這兩日京中又出了哪些趣聞,在寧坊街口看了甚麽古彩戲法。
那人竟能吞雲噴火,殺人複活雲雲。
傅長凜鮮少附和,卻始終垂眸耐心聽著。
楚流螢倒十分習慣他的寡言,知他有心在聽。
隻是側過頭去,卻瞥見他微擰的眉頭和額角細細的薄汗。
小郡主眸色沉了沉,忽然講到街頭那位變戲法的高人說了段拗口令,揚言京中能通讀者不多。
傅長凜撩起眼皮不解地投來一瞥。
小郡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這段令,名作《施氏食獅史》。”
她生養於江南,口音綿軟粘糯。
僅是“施氏食獅史”五字,似乎就已用盡了畢生所學。
傅長凜有些失笑,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得這位毫無自知之明的小郡主竟大膽開了尊口。
“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
“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十時,適十獅適市。是時,適施氏適市……”[注①]
小郡主咬著牙,如書童一般搖頭晃腦,努力誦著這段實在拗口的文言。
傅長凜一字也未聽懂,卻被她一塌糊塗的官話逗得別過頭去無聲輕笑。
一抬眼,對上那雙黑眸裏溫柔通透的笑意。
“笑一笑,就不痛了。”
楚流螢側過臉去與他溫然對望,暖光映在她水一樣的眸底,瀲灩無雙。
秋圖囑咐這劑藥文火需煎足四個時辰。
白鷹一直守著未敢偷懶,直熬到午後煎足了時候,才拿瓷碗盛了送上來。
傅長凜服了藥,那張疼得煞白的臉終於漸漸瞧得出一點血色。
白鷹在一旁提醒道:“主,該出發了。”
正支著腦袋昏昏欲睡的小郡主倏然張開眼睛,帶著一點惺忪的困意問道:“什麽?”
傅長凜卻淡淡回絕道:“你不必知道。”
他已換了身雲紋暗織的玄色流錦常服,玉冠高束,冷冽疏離。
楚流螢聞言怔了一瞬,又聽他補充道:“這京中,恐有一場巨變。”
男人可以放軟了語氣,帶著居高臨下不容分說的意味:“你且乖乖待在王府,不許亂跑。”
“長凜哥哥!”
見他留下幾句不明就裏的話便轉身欲走,楚流螢牽住他的衣角,小聲道:“哥哥,我想同你一起,我……”
“不許胡鬧。”
傅長凜拂開她微微用力的手,漠然吩咐道:“陸十,送郡主回府。”
陸十應聲現身,冷著一張臉規規矩矩衝楚流螢抱拳道:“郡主,請。”
楚流螢被陸十隔開,匆匆回眸時餘光忽然瞥見桌角那封半敞的請帖。
太常寺卿季原,攜女季月荷,邀傅相往南亭別苑赴宴。
她終於意識到,傅長凜要赴的,是一場鴻門宴。
那晚裹挾贓物的刺客大約已被傅長凜刻意放走,屁滾尿流地回稟了季原。
否則依他們原定的計劃,怕早已有人拍案而起,檢舉臨王府通敵叛國之罪。
季原此番宴請傅長凜,大約為的便是刺探虛實,摸清傅長凜手裏究竟握著多少實證。
隻是他為何要攜季月荷同往,又將地方定在南亭別苑。
那裏分明是……
楚流螢掃過白鷹心虛躲閃的神情,才恍然明白,這不是鴻門宴,而是相親宴。
傅丞相一貫生殺予奪雷霆手段。
那晚人贓並獲,大可一紙奏章呈報皇帝,交禦史台查辦。
他隻字未留便放走刺客,在季原眼中,或許是結盟的信號。
是以季原以嫡女為籌碼,向傅長凜拋出了橄欖枝。
楚流螢想通了其中關竅,連帶著滿腔的赤誠與熱烈都驟然冷卻下來。
她動了動唇,失魂落魄地問:“長凜哥哥,可以不去麽?南亭別苑,乃是世家貴族男女相看之所啊。”
傅長凜聞言似乎略顯遲疑。
楚流螢強壓下喉中幹澀:“你要赴這樣的宴,我不開心。要拿季家通敵的實證,分明有千萬種法子……”
傅長凜卻當即敏銳地抓住了重點:“季家通敵,你從何而知?”
那雙秋月清泓一樣的黑眸黯淡下去,楚流螢輕抿著唇,不肯言說。
下頜忽然被一隻骨節分明力道極大的手鉗住,以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頭。
楚流螢看到男人冷冽慍怒的神色,低沉而攝人的音色聲聲砸在她心頭:“糯糯,我不是說過,不許你查麽。”
他手勁極大,鉗得楚流螢下頜生疼。
那雙瀲灩清妙的眼睛如秋池般蓄滿水光,滾落的淚珠砸在傅長凜的那隻清瘦修長的手上。
帶著滾燙灼人的餘溫。
傅長凜倏地縮回了手。
他將那隻被淚珠打濕的手背在身後,薄情而冷冽地笑道:“郡主不肯說,便少來管我的事。”
殿中的炭火已孤獨地燃過太久,未添新炭,廣殿內暖融的熱度不知何時漸冷了下去。
小郡主像隻被遺棄的幼崽一樣,憂鬱落寞地頓在原地,深深望了眼他暗傷所在的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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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施氏食獅史,趙元任先生作,內容摘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