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傷
管家玉香樓地居天和城繁華最盛處,是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溫柔鄉神仙境,亦是龐大複雜的銷金窟與人脈網。
如喬憑冷豔孤孑不可褻玩的人設,和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高雅琴技迅速在其中立穩了腳跟。
令世家子弟趨之若鶩。
楚流螢略一傾身扶她起來,白軟的指腹拭去她眼尾潮熱的一片淚痕。
抬手打了個隱晦的手勢,窄袖勁裝的影衛忽然從半支起的欞窗出輕巧地躍進來。
楚錫單膝下跪抱拳道:“主。”
季秋的初晨寒意深重,風帶著沁骨的涼意撩起小郡主慵懶散落的墨發。
她解下那塊尚帶著身體餘溫的精妙玉牌,交到如喬手中,上頭用陽文正刻著“雲舟”二字。
這是郡主親兵的信物。
“今日之後,楚錫座下三十影衛聽你號令,務必盯緊了天和城中風吹草動。”
少女青絲高束,那雙透亮而清媚的眸子如濃墨般沉寂。
她透過那扇支起的窗窺見漫天濃霧,微末的天光照不破重重雲障。
楚流螢張開掌心,定定凝視著這雙細嫩藕白的手:“定遠侯通敵之案不過是個開端,皇城將變,隻怕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傅長凜那張極盡英俊冷厲的眉眼在她心頭浮現。
世人敬畏他是運籌帷幄勢傾朝野的弄權者,在這群英薈萃的天和皇城攪弄風雲。
可楚流螢卻看得到,他威震朝堂肅清官風,手攬強權擁帝輔政,力保楚氏山河社稷。
傅長凜像是一尊刀槍不入的神,淡漠強大,無可撼動。
可她不願蜷縮在他背後做一株軟弱無為的菟絲子,她要安立於這亂世洪流,要與他並肩站在一起。
“這第一樁事,我要你去查京中哪個玉匠近幾日做過一件骨雕,雇主係誰。”
楚流螢頓了頓,補充道:“眼下,那人大約已被滅口了罷。”
如喬攥緊手中質地瑩潤的玉牌,深深一拜:“如喬誓不辱命。”
——
楚流螢自那夜刺客一亂後再沒有機會見到過傅長凜。
如喬在這天和城中果然如魚得水,不出兩日便遞來了簡訊。
城西明月巷,趙姓玉匠,四日前失足落水。
他的上一個雇主餘楓,是季月荷的人。
小郡主霍然明白了傅長凜的用意,原來他早在那時便有所察覺。
她想起宮宴上彈著民間小調的世族閨秀,和她那位裝腔作勢的父親季原。
季原官拜太常寺卿,執掌宗廟祭祀之禮樂,倒亦有幾分話語權。
隻是那玉匠已死,若貿然質控季家通敵叛國,非但死無對證,還會打草驚蛇。
傅長凜冷冽而悅耳的低沉男聲在她耳畔回響:“要永絕後患,需得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此案盤根錯節,牽連甚廣,必得連根拔起,方能一擊斃命,永絕後患。
楚流螢吩咐如喬將季府盯死,靜觀其變。
天和城地居極北,一入九月便已是透骨得寒。
小郡主換了雨霧桃花細錦的立領長衫和雲煙水牡丹色軟銀輕羅裙。
廣袖招搖的褚紅色暗紋細錦披風襯得她明眸皓齒麗色驚人。
半張清麗的臉埋在柔軟暖和的狐絨鬥篷間。
她生得白淨孱弱,因著幼時養於江南,十分畏寒。
待天寒再重些,便到了要生炭火的地步了。
臨王府的車駕雲榻絨靠極盡奢靡。
清麗明豔的小郡主抱著溫熱的藥膳縮在車內。
窗牖的帷幕已早早換做了厚重的錦棉,
初冬將至的風被一並隔絕在車外。
傅長凜年少功成,無上榮光的背後卻是斑駁的血淚與傷痕。
他十五歲率軍直入胥州城,擒賊首,平叛亂,殺伐決斷一戰成名。
官拜丞相,百官俯首。
那豔絕古今的一仗卻也留了一身見骨的傷,每每冬風凜冽時,隱痛如附骨之疽,鑽心蝕骨難解難消。
今年冬季的風似乎格外冷一些。
楚流螢緊了緊鬥篷,寶貝似的抱著食盒一路小跑進了丞相府的東殿。
翠袖在她身後提心吊膽地跟著,時時伸出手虛扶一下,唯恐這位矜貴脆弱的寶貝疙瘩出丁點兒岔子。
白鷹果然正守在殿門外,見她來連忙抱拳行了禮,接過小郡主手中沉甸甸的食盒。
傅氏老夫人曾為傅長凜的暗傷遍尋名醫,卻都見效不大。
這暗傷冬日裏發作起來,卻是鑽心透骨的疼。
楚流螢生養於江南,曾有機遇結識過一位江南妙手。
彼時七歲的小流螢得知長凜哥哥如此傷勢,當即與那老醫師去信一封。
她那時識字已然不少,遣詞亦漸有皇室風骨。
信中稱曰她已尋得如意郎君,此疾難除,痛如己身雲雲。
秋圖被這奶娃娃逗得直樂,隻是他年事已高受不住皇城路遠,故而修書一封教小流螢帶她的“如意郎君”下江南一見。
小流螢當即應承下來,磨著傅長凜推卻一身政務遠赴江南。
這位老醫師果然配得起“妙手”二字。
他抓了不知名古怪的藥材,一劑下去立竿見影地替傅長凜止了病痛。
小流螢出生那年,江南天災降世暴雪封門。
楚承頂著刀割般肆虐的狂風亂雪叩開了秋圖的家門。
小流螢先天不足,一出生便要幾近夭折。
秋圖匆匆趕來時,她緊抓著那枚雲河飛仙的玉佩,尚餘最後一口氣。
他施針勉強保住小流螢性命,開得藥方子裏全是稀奇古怪的天材地寶。
楚承派出所有王府親兵一樣一樣悉數找來。
未足月的嬰孩灌不得湯藥,就命乳母來喝,再借乳汁喂給這位命途多舛的小郡主。
秋圖講起這樁事時仍帶著無盡的唏噓。
他揉了揉小流螢的發頂,慨歎道:“一眨眼,小元宵團子已長得這般高了。”
小流螢脆生生地笑,抱著秋圖的手臂軟軟糯糯口齒不清道:“秋阿翁,長凜哥哥的病能醫嗎,來年冬日裏還會不會痛啊?”
秋圖暗歎一聲,目光瞥過這位少年丞相沉穩平和的神色。
他如實道:“舊疾傷了根骨,莫說治本,怕是這劑藥亦隻能揚湯止沸。”
小流螢心沉下來,又聽他道:“這方子裏有幾味藥江南獨有,很是難得。”
“我們舊宅子裏的藥田荒廢不久,雇人重墾便是。每年秋季采來曬幹,快馬送入京中便是。”
這一番重回江南,隻傅長凜與她作伴。
京中局勢尚不明確。
楚承作為皇帝的左膀右臂難以抽身,隻好將女兒托付給已是百官之首的傅大丞相。
小流螢心頭記掛著如喬,此番下江南卻沒她半分音訊。
小郡主隻好反複囑咐了舊府的管家,他日若能得見,務必多加照顧。
早有侍者灑掃了臨王舊府,偌大的主殿清冷寂寞。
小流螢不肯一個人睡,抱著她最愛的軟枕賴在傅長凜殿中。
彼時十五歲的少年丞相被小郡主那副可憐怯懦的模樣磨得心軟,無奈讓出一半床褥。
小郡主一時得逞,抱著她隨身帶著的軟枕手腳並用地爬上床榻。
她乖乖掖好被角,撲閃著那雙實在精致漂亮的大眼睛問他:“長凜哥哥,你會講故事嗎”
少年傅長凜輕巧地瞥過她一眼,正欲嚴正地告知這奶團子,傅丞相隻會講兵家策論縱橫之道。
卻聽得那漂亮寶貝帶著無與倫比的崇拜奶裏奶氣地炫耀道:“二哥哥常講故事哄糯糯睡覺的。”
小流螢忽閃著睫毛,大眼睛裏盛滿星星:“二哥哥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傅長凜:……
他忽然無端生出一種古怪的攀比心,神使鬼差道:“我也會。”
小流螢藕白的指節攥著被角,那張圓軟的臉深深陷在絨被裏。
她嬌嬌軟軟道:“長凜哥哥願意給糯糯講故事嗎?”
傅長凜微哽,他的人生閱曆短短十五年,充斥著刀光劍影與鮮血肮髒。
少年丞相隻好硬著頭皮講道:“那年胥州兵變……”
小郡主頂著一頭毛絨絨的亂發努力蛄蛹到他身邊,像是待哺的幼崽一樣貼著他的肩角。
“胥州閉城拒戰,城中餘糧漸漸所剩不多。官兵開始大肆劫掠平民,官衙之外伏屍遍地……”
“嗚!”
小流螢嚶嚀一聲,把臉深深埋在絨被裏,手中還緊攥著一點早已被手汗浸濕的被角。
少年傅丞相無知無覺地問道:“糯糯?嚇到你了?”
熟料小郡主卻搖了搖頭,悶悶不樂道:“官兵好壞,這樣的人,怎配為父母官?”
傅長凜訝然,似乎未曾料到這位嬌軟矜貴的小寶貝疙瘩竟已有如此見識。
他輕撫著小流螢纖瘦的脊背,低聲道:“糯糯說的是。食邑於郡縣,為人父母官,豈可不顧百姓生死。”
“我在相位一日,便一日不會,姑息養奸。”
傅相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之人。
他為相七年,肅清朝堂,一字一句踐行著最初的諾言。
楚流螢吩咐翠袖將秋圖配好送來的十副藥交到白鷹手中,在後者感激不盡的目光中從容推開了東殿的房門。
那暗傷冬日裏發作起來極為要命,傅長凜今日果然告假在家。
楚流螢抱著食盒輕放在一旁的幾案上。
傅長凜正埋頭批閱著文書,忽然有藥膳的清香微苦混著不知名的幽微冷香撲麵而來。
溫軟而清亮的音色恍如月籠雲紗:“長凜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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