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天和城地處極北,夜景浩渺壯闊,無窮夜幕間星河散落,浸沒在皓月的清輝裏。
楚流螢的母親,臨王妃白竹嫻出身天和城名門白氏,乃前任禦史大夫,現白國公的嫡長女。
白老爺子一貫偏愛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外孫女。
國公府白老夫人盛愛焰火,府中收藏的各色煙花燈樹不計其數。
楚流螢親自下廚煮了長生粥、小天酥連同白老爺子最愛的通花軟牛腸,才終於哄來了白老夫人珍藏許久的焰火。
八月初正是傅長凜廿二歲生辰。
天和城地居極北,八月裏秋意已深。岸上綿延的垂柳西風裏婆娑,三三兩兩橫斜入淮。
小郡主將傅丞相從政務堆裏挖出來,塞進臨王府私有的青翼船裏。
青翼船通身柚木,因其帆狀如飛鳥雙翼而得名。
楚流螢將人好生安頓了,長壽麵、玉露團連同那日提到的玫瑰凍被一一捧了上來。
楚流螢道:“白日裏傅太尉與夫人定然為你操/辦過了,這些分量不多,每樣嚐一些就好。”
傅長凜心底熨帖,麵上倒是淡淡道:“甲板上風冷,何不回艙裏?”
楚流螢仰頭細嗅著水汽氤氳的夜風,狡黠地笑:“我自有旁的安排。”
她替傅長凜布了筷,一手撐在案上托著腮,歪頭笑語盈盈:“長凜哥哥,生辰康健。”
潤澤的夜風撩起她輕羅裙袂與潑墨烏絲,月輝傾瀉在少女如畫的眉眼間,恍如玉染瑩輝,不可方物。
一路退行的燈影略過她水一樣的眼眸。
楚流螢抬眼收盡天和城瑰麗磅礴的重樓高闕,音色悠遠恍如歎息:“長凜哥哥,彼時我年歲雖小,可那時的光景,我是記得的。”
“陛下的金殿好廣,我跪坐在案側看他批閱奏折,一轉頭,發現你在看我。”
她輕笑一下,滿眼欽慕道:“十九歲生辰那年我問你有甚麽願望,你說,安天下,定家國。”
“二十歲,安州城鼠疫蔓延,你自請率宮中禦醫與民間義士奔赴安州,行醫濟世救護黎民,一年乃歸。”
“我那時想過赴安州與你同進退,卻被陛下扣下。安州山高路遠瘟疫蔓延,連封書信都沒有驛站可遞,你走得決絕。”
“其實細想來,你曾許願的治國安民,也算是實現了罷。”
“二十一歲,戎狄犯我北境,守疆軍節節敗退,定遠侯怯不敢戰,你竟又請了皇恩,三萬精兵遠赴北疆,運籌帷幄退敵千裏。”
“夫子教策論時,常常援引那一仗。他讚你宏圖偉略殺伐決斷,是天生的弄權者。”
“二十二歲,”楚流螢黑眸清亮,替他斟一杯酒爽聲笑道,“願北寧萬古盛世,願我們傅大丞相風光勝舊,青史垂名。”
她明豔而張樣地笑,身後接天連水的高闕之上有焰火的絢麗華光乍然盛放。
傅長凜抬眸驚於天上盛況,緩緩起身。
長淮在無邊燈影的光暈裏倒映著天上銀河,他看到無窮天光之外星辰浩渺銀月輝明,看到重樓高闕背後滿天煙火絢爛如霞光。
少女便披著暉暉霞光迎風展顏,秋水般的黑眸間倒映出人間盛世,和盛世中間長身而立的自己。
傅長凜恍然輕歎。
她美好得驚心動魄,勝過盛世萬千。
楚流螢取出那枚雲河飛仙佩,一手遞到他麵前:“生辰康健。願你以後的心向往之,皆是行之所至。”
少女掌心潤白如凝脂,和田玉佩被安置其間,仿佛一樣染了月光,盈盈微潤。
隻是秀麗的無名指指腹內側卻似有灼痕。
傅長凜掃了眼那藏在左手指隙間的傷痕,眼前人似有所感地將右手藏得更深。
他無聲歎了口氣,收下了她遞來的玉佩。
輕舟飄搖,少女張揚熱烈的朱紅色留仙裙上星月佩環清脆作響。
她將鬢發撩到耳後,飛仙驚鴻髻上珍珠海棠步搖熠熠閃動,風華無二。
楚流螢認真叮囑道:“可要仔細收好,這是……”
“相爺!”白鷹策馬追上了一路順流直下的青翼船,高聲喚道。
傅長凜一頓,不禁要撫上她麵頰的手驟然一僵。他麵色沉黑,渾身冒著寒氣乜斜他一眼,陰惻惻道:“報。”
白鷹背後一涼,忙飛身下馬火急火燎地回稟道:“主子,季……”
他瞧一眼一旁紅衣明豔的小郡主,改口道:“她有消息了。”
傅長凜心下一震,抓了佩劍便要轉身。
臨行時,還是回身揉一揉她的腦袋,簡略交代道:“城中最近不安寧,我差人送你回府。”
楚流螢歪了歪頭,自他手中取過那枚雲河飛仙佩,替他係在腰間。
她溫軟道:“不許弄丟了。”
小郡主心事重重地掃了眼白鷹,卻終歸不曾開口問些甚麽。
“既是要緊事,便快些去罷。船上王府侍衛皆在,我自行回府便是。”
傅長凜心尖顫了顫,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與難舍又蔓延上來。
他抬眸看一眼天際與皓月同輝的盛大煙火,仿佛終於有了底氣,提了劍飛身離去。
蒼穹之上焰火不絕,少女長身立於船頭,裹挾著水汽的夜風撩起她潑墨似的長發。
她垂著眼眸,輕輕吹了吹隱隱灼痛的被燙得紅痕斑駁的右手。
——
八月十五宮宴。
臨王楚承與當今皇帝楚煜一脈同出,乃太後所誕雙生子。
楚煜身為長兄,一向與楚承親近,每年中秋宮宴總要留他在宮中小住。
楚流螢一襲月華雲紋縐紗宮裝,平日裏鬆散挽著的墨發被挽作精細的雲螺髻。
腰間玉刻麒麟佩玉紅綬帶,簇繡紗裙,搖曳生姿。
海天宴上亭台舞榭歌舞升平,中秋海天宴雖名為家宴,實則朝中得權勢者皆受邀在列。
皇權架空,皇帝看似九五之尊實則分權於太尉、丞相、禦史三公。以分權製衡之術險中求穩,借禦史與定遠侯牽製傅氏父子。
他將一個女兒嫁於賀禦史次子,又將侄女楚流螢賜婚於傅長凜,借以製衡。
楚流螢沾了口果酒,抬眸便與對麵端肅深沉的傅丞相四目相對。
小郡主沾酒極醉,此刻已然微醺。
目光相接時她頂著一副微紅的嬌顏朝傅丞相甜甜一笑,轉而投身於與楚流光爭奪果酒的大業中去了。
傅長凜寒潭似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小郡主埋在兄長肩頭的腦袋和那雙抱著酒壺不肯撒開的小手。
一向恪守禮製的傅丞相擰了擰眉。
男女七歲不同席,小郡主不懂,臨王世子竟也不懂麽。
傅長凜咽了口悶酒,忽聽得皇帝叫停了舞樂。
皇帝楚煜摁了摁額角,煩亂道:“來來回回總是這幾支,朕都有些乏了。”
楚流螢慵懶地打個哈欠,心道重頭戲來了,陛下伯伯又是一樣的借口。
果不其然,皇後提議道:“眾愛卿有何才藝,不如為陛下助個興罷。”
年年如是。楚流螢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帝後演戲。
甚麽助興,不過又是自薦聯姻罷了。她醉意迷蒙,懶散而笨拙地替自己剝著水晶葡萄。
昏昏沉沉間,一道女聲清脆嬌嫩道:“臣女季月荷,願為陛下撫琴一曲。”
季月荷。
“阿螢,那日南街口,為兄似乎沈主簿說甚麽季月荷,阿螢認得她麽?”
“主子,季……她有消息了。”
楚流螢驟然回神。
皇帝疑道:“季月荷……是哪家的千金?”
季月荷恭敬回:“稟陛下,家父乃太常寺卿季原,月荷乃家中次女,此前久居青州。”
皇帝了然:“原是季愛卿的千金。”
季月荷嬌俏一笑,取了古琴架好:“臣女獻醜了。”
她指法輕盈,奏的大約是坊間哼唱的小調,低緩悠揚。
隻是心境不佳,指法虛弱,琴聲在這空曠的大殿裏幽微難尋,聽得人昏沉欲睡。
終於挨到一曲終了,皇帝勉強支起眼皮子,麵不改色地讚道:“好啊,意境清雅,你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造詣,難得。”
太常寺卿執掌天子宗廟祭祀之禮樂,聽著似乎是個無足輕重的閑職,卻在一國之間極具話語權。
季月荷紅著臉受下了皇帝的嘉獎,羞怯道:“臣女鬥膽,想向陛下討個賞賜。”
“哦?”皇帝露出一瞬看戲的表情,隨即溫和道,“說來看看。”
“臣女傾慕傅相才名。”
楚流螢額角一跳,又聽得她道:“求陛下恩準了臣女與傅丞相共撫琴一曲。”
“這……”皇後忍不住插話道,“恐怕還要問過傅丞相的意思。”
皇後白靜嫻與楚流螢的生母白竹嫻乃嫡親姐妹,一向明目張膽地袒護小郡主。
皇帝不動聲色問道:“傅相,你怎麽想。”
傅長凜淡掃了眼氣鼓了臉的小郡主,清冷回絕道:“臣天資愚鈍,哪裏有甚麽才名。”
這一番回絕似乎令她始料未及,季月荷來不及開口,又聽得冷心冷情的傅丞相接著開口:“吟詩撫琴這樣的風雅事,臣確是疏於此道,辜負季小姐美意了。”
皇後掩麵一笑,同皇帝道:“本宮倒是記得,螢兒幼時是曾學過瑤琴的。”
皇帝一挑眉,果然來了興致:“朕倒隻見過小丫頭舞刀弄槍的模樣。”
季月荷被當眾落了麵子,灰溜溜收了琴坐回父親身邊。
小郡主醉意漸淡,推拒道:“不過略通皮毛,不值獻醜。”
季原倒是不服氣道:“映霜郡主自謙了,何不上台一試,也算與我兒切磋切磋。”
楚流螢撂下了手中剝了一半的水晶葡萄,抬眸輕巧一笑:“季大人這是要替貴千金向本郡主下戰書?”
季原道:“臣惶恐……”
“你哪裏惶恐,你分明敢得很。”
楚流螢吩咐侍女打來溫水浣了手,又拿繡帕細致地擦幹,張揚恣肆道:“琴來。”
她端坐琴前,繁複錯落的紗裙堆疊如雪,烏壓壓的墨發長而散亂地垂到地上,慵懶雅致。
她隨意撥弄兩下,一雙玉手蹁躚似蝶跳躍弦間。
時而低沉時而昂揚的弦聲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肆意流淌。
指法輕轉,大序已隱約透露出兵戈隱隱的沙場之氣。
竟是一曲廣陵散。
手指翻飛飆正聲至處,慷慨激越的弦聲猶如短兵相接,又似家國傾覆時忠魂泣血的悲鳴。
困守國門,雖死不退。
亂聲憤慨,她一指收劃前樂的種種糾葛,寧死不屈傲骨嶙峋,仿佛自高城之上一躍而下,魂歸故土。
後續不作留戀戛然而止。
一曲終了,百官皆沉浸於這視死如歸的慷慨氣魄裏,斂聲屏氣不作言語。
不知是誰帶頭拍了巴掌,這點清脆的聲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宴席。
全場嘩然,掌聲驚天動地,良久不絕。
季原已然麵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