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雪夜歸魂
其實穆迎萱知道白水集實力了得,但就是擔憂他那頑皮的性格會招惹事端。既然夏侯晴不願離開山穀,她自己又事務纏身,故而在白水集與何天遙兩人臨行前,她絮絮叨叨叮囑了好一番。
不得不說,夏侯晴的易容術確實厲害,何天遙硬是被她給“變”成了一個清瘦的老頭。白水集覺得甚是有趣,非要夏侯晴也給他易個容,於是,兩個老頭走出了山穀。
“我帶你飛過去吧,步行還不知得走到猴年馬月呢。順利地話,明天你就能見到兄長了。”白水集道。
何天遙嚇了一跳“這麽快?不是好幾千裏路程麽?我還以為你得飛上個把月的。”
“這點兒距離算不了什麽。”白水集得意洋洋。
“怎麽不早說?這易容豈不是沒有意義了嘛!”確實,一天便到,哪裏還需要易容。
“當然有,易容多好玩啊!”白水集十分滿意地捋著自己的長須。
啟程之後,何天遙不顧白水集讓他緊閉雙眼的提醒,看著白雲下的山川河嶽疾速掠過,青色、白色、灰色糊成一片。他突然心念一動,說“既然你飛得這麽快,那先別去青龍壇,我想回霏晴派一趟,去看看師父。”
白水集從東南轉向東北“呐,這可是你要求的,並非我貪玩啊!那裏的山色實在是太美了,你看完師父還可以多住幾天,反正其他宗派的人也不會再找上霏晴派。”
話雖如此,但若是知道的人多了,難免走漏風聲。為了不再給宗派帶來麻煩,何天遙讓白水集在深夜直接飛臨從前所住的山穀。
此時的山穀已不似六年前的模樣了。知道秋老就是秋風劍聖,又是霏晴派早年外出雲遊歸來的前輩之後,三位長老說什麽也不讓秋老再繼續住在茅屋裏。請不動秋老上山,他們就拆了茅屋,原地築起一座漂亮的青磚綠瓦房。
新房中迎出來的是舊人,見著久違的師父,何天遙開心不已,伏地連連叩首。
秋老將其攙起,一觸手腕經脈,便撫須笑道“很好!才區區六年未見,竟已修煉至四品級了,我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你是個修真奇才!”
“多虧了師父指點,師父所贈的《守心訣》心法也對我的修煉大有益處。”
一旁的白水集插言道“要說修真奇才,他的兄長蕭天河更加厲害!我認識他差不多也是在六年前,他那會兒不過才至境一品級,五年時間,他都已經修煉到天境五品了!”此時白水集仍是易容狀態,為了逗一逗秋老,他還刻意轉變了嗓音。
“哦?還有修煉得更快的人?有機會的話,白公子一定要引他與我見上一麵。”秋老微笑道。
“呀,竟被你看出來了!”白水集有些沮喪。
秋老大笑“除了你這個渾身是膽的白公子,還有哪個妖族敢堂而皇之地來我霏晴派?”
白水集愣了。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小心掩藏妖族氣息,就不會有人發現,看來在真正的高手麵前還是瞞不過去。既然秋老能察覺,也就是說,同樣級別的高手都能察覺。白水集腦中飛速過了一遍自打從黃泉深淵出來以後接觸過的頂尖高手“鬼皮人”車宏伯、“聚靈郎中”歐陽頗、“黃狼”主事、霏晴派掌門吳瑾蘭、“寶珠”、“香龍駒”唐雲希、“踏月仙子”夏侯晴,還有眼前的“秋風劍聖”,這八人都是《清微榜》上有名的。還有像“應海”、“紅櫻”主事、“藍玉”主事這幾個雖然榜上無名卻實力不俗之人,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察覺。
在榜上有名的高手之中,除了歐陽頗之外,其他人都能算得上是朋友。此時,白水集忽然想起,在玉陽洲八木森林第二次遇見歐陽頗的情景。歐陽頗當時喊了一聲“就是他!白衣小子!”“現在細細想來,歐陽頗莫不是察覺到我是個妖族,所以惦記上我的妖靈寶珠了?”白水集心想,“對了,與他同行的那個使劍的黃衣年輕人也是個相當厲害的家夥,歐陽頗喊完之後他就來攻擊我,我全力應戰最終也隻是和他打了個平手……”白水集越想越後怕,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這麽多人發現妖族的身份了,幸虧大多高手都是友方。
秋老見白水集怔神了,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其實並不是所有的高手都像他這般敏銳的,他故意點出白水集是妖族其實是出於一番好意,這樣的提醒比直接叮囑白水集不要太過張揚的效果要好得多。
保險起見,何天遙不打算在山穀久留,隻可惜此時顏子召不在,也不便去山上看望掌門。和秋老聊到近卯時,何天遙依依不舍地向他告別。剛起身,秋老卻道“且慢!有人來了。”
打開門一看,竟是雲幻生!他頭發零落,臉色蒼白,唇無血色,眼神空洞,右邊衣袖空蕩蕩的。看到秋老,他遠遠地“撲通”一下雙膝跪地,埋首輕泣。
何天遙心生不安,也顧不得暴露了,從屋中衝出來攙扶“雲師兄,怎麽了?你的右臂……”
雲幻生抬頭一看竟是何天遙,神色有些恍惚,晃了晃腦袋,確定所見並非幻覺後,摟住何天遙的腰大哭起來“何師弟啊何師弟,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為何不早些回來?若早知道你終將安然無恙地回宗來,顏師弟他也不會……不會……”
“顏師兄他怎麽了!”何天遙用力搖晃著他的肩膀。
“顏師弟他……被人殺了。”雲幻生向秋老叩首請罪,“對不起,是幻生無能,沒能保護好顏師弟……”
秋老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將泣不成聲的雲幻生扶起“你折損的那一臂,證明你已經盡力了。進屋說吧。”
一年前,雲幻生等五人受掌門之令,秘密下山尋找何天遙。回到了無境山下,五人兵分兩路,三位姑娘向南尋,五人中實力最強的雲幻生則帶著顏子召向西尋。五人約定好,半年之後回無境山會合。誰知近三個月後,正當雲幻生和顏子召打算折返之時,在郊外突然遇到了一個蒙麵男子。男子的目標就是顏子召,雲幻生拚盡全力,甚至不惜伸臂替顏子召擋下足以致命的一招,可還是無濟於事,畢竟蒙麵男子的實力遠在雲幻生之上。最終,顏子召慘死在男子的刀下,還被他帶走了屍首。雲幻生情知追上去也隻會落得一個被殺的下場,於是日夜兼程趕回宗派求助,連無境山之約都拋在了一邊。
講述完之後,雲幻生再次跪地叩拜“秋老,守門弟子已經去稟報掌門了。我聽他說,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秋風劍聖’,您可一定要替顏師弟報仇雪恨呐!”
涕淚橫流的何天遙道“師父,抓活的!我要親手將那惡棍碎屍萬段!”
秋老歎道“仇肯定是要報的。隻不過不是現在。報仇之人也輪不到你我,自會有人為他報仇。”
何天遙不解地望著師父,顏子召在世上還有比他師徒二人更親的人嗎?
這時,房門被一人重重地撞開了,薑憐語紅著一雙眼睛衝進屋中,凶神惡煞般抓起地上的雲幻生,咆哮道“究竟是誰殺了我弟弟!是誰!”
弟弟!而不是“師弟”。何天遙突然想起顏子召曾經說過,他還有一個資質頗佳的姐姐,因很早就離家修煉,所以不知如今的長相,也不知還在不在人世。原來那個姐姐就是薑憐語!難怪顏子召一直對薑憐語有種特別的親昵之感,何天遙還誤以為顏子召是相中了薑憐語,其實那正是隱隱的血緣親情。顏子召在找姐姐,薑憐語也在找弟弟,如此想來,當初顏子召與何天遙跟“黃狼”主事的意外結識也就說得通了,那並非是“偶遇”,而是“黃狼”主事找到了“藍玉”主事的弟弟,其實“黃狼”撞上“應海”才是真正的偶遇。“黃狼”主事之所以莫名奇妙地贈予顏子召白色小石,又建議兩人前來霏晴派,都是薑憐語早已計劃好的事。之後得到了消息的薑憐語刻意接近兩人,略施小計,於是順理成章地將兩人一路帶回了霏晴派。也許是擔心氣盛的弟弟在宗內倚仗副掌門姐姐的權勢,薑憐語故意掩藏住這份手足之情。可憐顏子召,直到死時都不知道,其實他一直在尋找的姐姐竟然就在自己身邊。
顏子召被殺,當姐姐的當然會急紅了眼。在得知凶手身份不明後,薑憐語恨得咬牙切齒“他別以為蒙個麵就不會有人知道了,血骨壇的情報網可不是吃素的!”說完,她又風風火火地飛離了山穀。
薑憐語前腳剛走,吳瑾蘭後腳就來了。“唉,畢竟是親弟弟,連一向的沉著冷靜都消失了。”她望著空中遠去的背影歎道。
看到何天遙也在,吳瑾蘭先是一愣,然後關緊房門“你怎麽回來了?江湖上風波依然未平,你露麵太危險了!還有,那個老頭又是什麽人?”得知老者是白水集後,吳瑾蘭馬上催促他趕緊帶何天遙走。雖然仇恨滿腔,但眼下自身也難保,何天遙隻能不甘地離開了霏晴派。
向雲幻生了解了些細節之後,吳瑾蘭沉思了須臾,分析道“這個凶手目的明確,隻殺顏子召,不僅帶走了屍體,而且還不滅你的口,可見他十分自信。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以為沒人能查出他的身份,這就有點兒自負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憐語動用血骨壇的力量,遲早能查出來;就怕是第二個原因——他根本不怕查,更確切地說,他是不怕身份暴露之後會招來的複仇。關於仇家之事,我曾經問過憐語好多次,可她就是不肯說。如果顏子召果真是被仇家所殺,那罪過在我,幾年的太平讓我大意了,我不該把他派出宗去的。”
秋老道“估計十有就是第二種情況了。複仇不在一朝一夕,憐語家險被滅門,光是殺父弑母之仇就已然不共戴天了,憐語卻隱忍了這麽多年,甚至在坐上了血骨壇南方總壇主事的高位之後,依然沒有開始著手複仇之事,可見那仇家的來頭極大。憐語不告訴你,想必也是怕連累霏晴派。其實就連‘顏子召’這個名字,應該也是個化名。憐語又隨母姓,所以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她本家姓什麽。不過也多虧如此,憐語才沒有被仇家找上。子召的仇,無須我們去報,相信憐語自會安排妥當。”
吳瑾蘭點點頭,又歎道“我一錯在不該派三師弟下山;二錯在沒有早些把他們召回。真不知該如何向憐語交代……”
“江湖紛爭,恩怨情仇,誰能事先預料到一切?”秋老道,“隻能說子召命中注定有此劫數。你二人不必過多自責,待有朝一日憐語查出真凶開始複仇時,助她一臂之力吧。”
……
白水集帶著何天遙一路飛,何天遙也流了一路眼淚。“放心,你們那個副掌門不是血骨壇的四大主事之一嘛,一定能查出凶手來的。”白水集安慰道。
“就算把那家夥剁成肉泥,顏兄也活不過來了。”
“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畢竟還有這麽多活著的人呢,當好好珍惜才對。”
兩人到了青龍壇,蕭天河哪裏還顧得上責備白水集?他與何天遙兄弟重逢,大喜過望,美中不足就是顏子召的死讓何天遙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雖然沒見著嫂嫂葉玲瓏,但蕭天河在清微界結識的這些新朋友對何天遙都十分熱情,時常陪著他聊天。看上去何天遙逐漸受到了他們的感染,臉上常現笑意,其實許多個夜晚,他都會帶著深深的惆悵,躺在草地上,呆呆地仰望著星空,一看就是一夜。
“黃狼”主事已在血骨壇內下了秘令,派出高手追查凶手。按理來說,凶手帶走了一具屍體,應該不難查。可是,卻一直沒有得到消息,凶手就像是幽靈鬼魅,突然出現,突然消失。“藍玉”主事薑憐語也不知所蹤,“黃狼”主事給她傳訊了許多次,有如石沉大海。何天遙屢次詢問,屢次失望,隻能在空曠的平野上,為摯友堆了一座空墳,以寄哀思。
有一夜,何天遙又像往常一樣,過了子時之後,從青龍總壇回到了地麵,看著夜空出神。今夜的天空布著厚厚的雲彩,連月亮都被遮掩。不一會兒,天上飄起悠悠的細雪。
忽然,一件衣服蓋在了他的身上,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天上落雪,地上結霜。你這樣會著涼的。”
“楚姑娘,你怎麽會來這裏?”何天遙訝異地坐起身來。
“你白日裏強作歡顏,夜晚則常常獨自來此消愁,當我不知?”楚璿璣在他旁邊坐下,從懷中拿出一個酒壺,“我燙好之後一路捂過來的,肯定還熱著,喝吧。”
“謝謝。”
幾杯熱乎的烈酒下肚,似乎全身的寒意都被驅散了。
“連我哥哥都沒發現的事,你怎會看出來?”何天遙問道。
“因為我也曾經和你一樣,夜夜仰望星空,思念逝去的故人。”
“原來你也有這樣的傷心事。”
楚璿璣望向遠方朦朧的地平線“人生在世,總要經曆生死離別。有時候我在想,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打打殺殺?”
“是啊……願意和我說說麽?”
“當然。”楚璿璣苦笑了一聲。於是,她抱著雙膝,慢慢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何天遙聽了,略有些吃驚,楚璿璣和顏子召兩個人的經曆實在是太像了,都是家族幾乎被滅門,都是隻身逃亡,都有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手足。說來也巧,楚璿璣是找弟弟,顏子召是找姐姐,若不是已經得知薑憐語才是顏子召的姐姐,何天遙肯定會以為顏子召就是改名換姓的楚瓔珞。
講述完之後,兩人沉寂了片刻。
何天遙問“仰望著星空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上有碧落,下有黃泉,唯獨世間與其陰陽相隔。既然於世間再無重逢之日,隻能在冥思之時,魂似飛落天外,好像仍可與故人之魂相見。每每東方破曉,方才如夢初醒,卻不知故人魂歸何處,惆悵萬分。”
同病相憐,感同身受。何天遙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著,雪片越來越大。
楚璿璣伸出手來,目睹著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輕聲道“這可是今年的初雪哩。”
“初雪……”何天遙不由得想起了初雪殿。
再度沉默了許久,何天遙輕聲吟誦起來
“歲寒時,
煙攏月。
四野幽寧,
仰躺望天闕。
點點星光瑩寂夜,
恍恍惚惚,
魂入黃泉界。
履白霜,
花草謝。
雲掩清空,
風伴冬初雪。
千萬哀思愁酒烈,
沉默無言,
同病相憐切。”
楚璿璣讚歎道“好一首《蘇幕遮》。贈你個題目吧,《雪夜歸魂》。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是該收回心魂的時候了。”
“是啊。”
“酒還有嗎?也給我喝一點兒。”
在漫天飛舞的風雪之中,兩人坐在一起望著遠方的朦朧,一口一口喝光了一壺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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