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尋鹿記(二)
宋朝丟了幽雲十六州後,喪失了依托山脈和河流構築的屏障,從華北到西北沒有堅固長城作為防線,北部邊境門戶大開,一直暴露在遊牧民族騎兵的兵鋒之下,遼國派兵屢屢騷擾邊境,百姓苦不堪言,讓但凡有一絲血氣方剛的文武大臣都惱怒不已,紛紛上書宋仁宗要求出兵征戰以彰顯天朝上國的雄威之風。
對此,八賢王趙德芳不以為然,他力排眾議,摩挲著一枚高麗王朝新進貢色澤喜人的珊瑚扳指,緩緩道:“遼國之所以肆無忌憚地進犯騷擾邊陲之地,正是倚仗兵強馬壯,又占據著重要關隘,才敢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現在若是出兵,宋遼交戰,且不說我大宋軍事實力相對孱弱,就算是旗鼓相當,僥幸獲勝,也要將我大宋數年來積蓄的財物消耗殆盡,且不知還要有多少生靈塗炭,戰死疆場,化作白骨,百姓飽受顛沛流離、家破人亡之苦。”一番不疾不徐的話,讓宋仁宗眉頭緊鎖,不由得細細思量,也讓眾臣啞口無言,麵麵相覷。
與此同時,趙德芳好鹿不惜重金購置的消息不脛而走,四處傳播開去。不僅如此,趙德芳還向宋仁宗和滿朝和文武鼓吹“鹿之精氣全在於角,而茸為角之嫩芽,故滋補作用最盛,既能生精強骨,還能補腎壯陽,乃延年益壽最佳珍品”,一時之間,朝廷上下興起好鹿之風,就連掌管天子膳食、醫藥的殿中省也命令尚藥局專門研製參有鹿茸的長壽方“培元龜齡膏”,作為不可一日不服的仙方供皇家享用,後宮嬪妃們也開始崇尚食用鹿茸溫寒止帶,改變久居深宮體質虛弱、衝任虛寒、睡眠不善的症狀,鹿茸作為宮廷禦丹風靡朝野上下,趙德芳作為招蜂引蝶、處處留情的多情王爺,偏好鹿茸追求氣血足、猛如虎、戰不休的風流韻事更是廣為流傳、路人皆知。
化名沐雲帆的西夏攝政王之子李宗業,在雁門關偷襲吃了虧之後,對趙德芳引蛇出洞的狡詐手段耿耿於懷,他調養好身體,養精蓄銳,在邵陽府太守沈周的推薦下,偕同屬下冰雨一並來到了京師汴梁,攜帶了翠玉、金銀等貴重財禮拜見了銀青光祿大夫蔡榮,又在蔡榮的引薦下,親自登門南清宮拜訪趙德芳,雙方第一次正麵打了個照麵。
在登門之前,沐雲帆見蔡榮特意準備了鹿血酒捎上,眉心猝然一跳,驚奇道:“大人,這是意欲何為?”
蔡榮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笑容滿麵道:“投其所好,供其所需,這個乃壯陽回春的妙物,誰叫咱們的王爺屬於染坊的常客--好色。漠北的鹿原本收購價三兩銀子一頭,現在已經漲到五十兩銀子了,足足翻了十多倍,價格暴漲,這好路的源頭就在他這裏。”
沐雲帆神思有片刻的怔怔,忽而一笑,盈盈道:“好色貪財原本乃人的本性,《孟子·梁惠王》也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蔡榮拊掌大笑,迎合道:“沐少儀表堂堂、風度翩翩,想必身邊的鶯鶯燕燕圍了不少,也是閱女無數。”
沐雲帆溫然生笑,唇邊的笑意化作一朵多情的荼蘼花,帶著頗有玩味之色的口吻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來到南清宮,通過一條靜謐悠長、綠柳蔭蔭的曲水亭巷,就見後殿正紅朱漆的大門頂端赫然懸掛著“不為齋”三個字正楷,正是書房,對著紅牆碧瓦和曲徑回廊,在亭台樓閣和樹木山石的點綴下也顯得幽雅不俗。八賢王趙德芳正頗有閑情逸致地斜坐在暖閣裏,微閉雙眸,打著拍子,聽著小曲。數步之外,有三三兩兩的一襲歌伎舞姬或彈琴唱曲,或翩翩起舞,個個姿容嬌俏可人,長發烏潤披肩,婀娜曼妙的身姿穿著薄薄的紗綢緞裙,舞袖低垂,楊柳細腰,伴隨柔美的雙臂輕盈舞動如同蝴蝶在春水漾漾姹紫嫣紅中翻飛,香風撲麵而來,讓人目不暇接,感到心神不定。
見有客人到訪,趙德芳吩咐紫涵讓侍女端上肉質脆嫩的瓜果,奉上綿柔香醇的臨川貢酒,並邀請沐雲帆在陽光疏疏落落的窗下對弈,以打發閑暇時光。
趙德芳支著手歪在椅上,抬眸見沐雲帆頎長挺拔的身影,眼神倏忽一跳,懶懶地落了一顆黑子道:“沐少,初到汴京,很多好玩好耍的地方還沒去過,蔡大人您可要好好招呼,不能有所怠慢了。”
蔡榮眉目含笑,將鹿血酒遞到侍女手上,燦然道:“沐少與王爺您一樣都是玉樹臨風,氣宇軒昂,即便下官不用刻意招呼,自然也是受很多好玩好耍的地方歡迎的。”
沐雲帆端然坐下,謙和笑道:“蔡大人這是說笑了,沐某慕名來到汴京,是為了拜訪像王爺這樣的名流雅士,增長學識和談吐,畢竟天下人皆知八賢王有八賢,皇上還特賜了凹麵金鐧,上打昏君,下打讒臣,讓人恭而敬之。”
趙德芳聞言嗬嗬一笑,環視了四周嫵媚動人的歌伎舞姬,口氣淡得如一抹雲煙道:“都是口口相傳的虛名罷了,不足掛齒。”
庭院裏帶了曼陀羅花香的清風自檻窗徐徐吹來,吹得帳子隱隱波動如同水麵驚起波瀾,透過如同金子般的光暈。雙方於棋盤相對而坐,各自執了棋子對壘分明。由於沐雲帆是客人,趙德芳讓子以示尊敬。沐雲帆眼明手捷,首先落下了一顆圓潤猶如滿月的白棋,在盤勢上領先。對此,趙德芳則不疾不徐地排兵布陣,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棋盤上便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顯而易見,趙德芳處於猛烈攻勢之中,黑子占據了棋盤大半壁江山,處於上風。沐雲帆即使不服輸想要扭轉戰局,舉棋不定,思慮再三,仍是無能為力,隻有棄局認輸。
趙德芳伸手撫過棋子,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輕輕夾住,放在眼前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沐少可知自己輸在了什麽地方?”
沐雲帆眼中精光一閃道:“我輸在棋藝上,技不如人,不比王爺精湛。”
趙德芳不以為然,微微側首,搖了搖頭道:“非也,是你的心態不對,不珍惜自己的棋子。”
沐雲帆聞言一愣,露出吃驚之色,甚為詫異道:“我如何不珍惜棋子?每走一步,都頗費心思,慎之又慎。”
趙德芳濃墨色的劍眉軒然一挑,眸中澄定,喟歎道:“剛剛對弈之時,你意氣風發,卻急於求成,手中有不少棋子在不假思索中成為了無氣的提子被提前出局,你失去了並未珍惜;後來你見局勢不秒,又舉棋不定,躊躇不決,其實上是你患得患失,不知取舍,太在乎想要得到。”說著,他徐徐飲了一盞色澤清透、口感柔順的貢酒,帶著幾分心滿意足,抬一抬眼道:“對弈最基本的要領就是要懂得得失。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你想要得到什麽,首先就要清楚自己願意失去什麽,這有這樣才能從容不迫、百戰不殆。如果一開始就想滿載而歸,操之過急,等到中途失去太多之後,又過於謹慎,畏手畏腳,結果隻能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沐雲帆神情一變,心中“咯噔”一下,忙斂容正色伏身道:“王爺您所言甚是,在下受教了,佩服,佩服!”
趙德芳緩緩擱下酒盞,凝眸睇他一眼,口吻中含了雲淡風清的清明,疑是自言自語道:“人生如棋,棋如人生,識局者生,破局者存,掌局者贏!”
沐雲帆起身行禮,立於檻窗之下,精雕細琢般的臉龐在明媚陽光直射窗扇的斑駁光影中泛起朝霞似的暈紅,目光有一瞬間的鬆弛,仿佛被撥開了重重雲霧,低首斂眉道:“的確是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走出南清宮,沐雲帆與蔡榮依禮辭別,分道揚鑣,他負手立於伏牛山山崗之上,目光俯視著京師汴梁的繁華景象,神色頗有幾分凝重,雙眉暗蹙,對冰雨壓低了聲音道:“我特意讓你跟我到南清宮走了一趟,府上的路況和布局,你可摸清了?”
冰雨細細的眉尖擰了一擰,眸子定定地應道:“請主子放心,南清宮的規模不大,我仔細觀察,在心中默記,對府上的情況有了大致的底數,隻等主子吩咐,冰雨便帶人潛入府上刺殺八賢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沐雲帆眼眸幽深猶如潭水,隱隱含著刺冷的光芒,他擺一擺手,冒然打斷了冰雨鏗鏘堅定話語的尾音,淡淡道:“我臨時改變主意了,姑且不動南清宮,留著趙德芳的命,看他怎樣做第二個衛懿公,讓大宋朝廷染上驕奢淫逸的風氣,亡國亡家。”
冰雨略一遲疑,思忖著道:“可是主子,你忘了在雁門關的一劍之仇,趙德芳心思頗深,不是什麽善茬之輩,咱們不能養虎為患。”
沐雲帆麵有不豫之色,冷冷瞥她一眼,臉龐有一半落在陽光照在樹巔透過樹縫的陰影下,嘴角卻不覺含了輕快的微笑,惻然道:“當年衛懿公即位,奢侈淫樂,好鶴荒政,最終玩物喪誌,導致身死國滅。如今在趙德芳這位八賢王的影響下,大宋朝廷也興起了驕奢放逸好鹿的風尚,這與衛懿公好鶴亡國並沒有什麽區別,我們隻需袖手旁觀,看他大宋如何在紙醉金迷、驕奢淫逸中江河日下,大傷元氣,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搗汴梁,不費多少兵卒,便能使我西夏坐收天下,何樂不為?”
冰雨恍然大悟,驚疑之下心中陡地一震,深深拜倒,一字一字道:“主子英明無雙,西夏霸業指日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