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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聞喜(三)

  簾幔低垂,霜寒侵人。蕭守文倚靠在床榻上,臉色晦暗無華,喘嗽了幾下,緩緩沉聲,麵對守在床邊的家眷和仆人,勉力道:“一個個不要耷拉著臉,像蔫了的茄子這麽沮喪,我蕭府雖然不是什麽將軍府,但也是有尚武精神和陽剛之氣的地方,不要都如同娘們一樣唧唧泣泣,成何體統!”


  蕭正羽看著父親原本健朗的身體竟然如此孱弱,內心大慟,眸中晶亮,跪下道:“都是因為孩兒的不孝,牽連了蕭家,才使得父親怒火攻心讓舊傷惡化不治。”


  “胡說,你如今是蕭家的頂梁柱,蕭家的百年基業壓在了你的身上,不得大放厥詞,為父是老了,身體不佳罷了。”蕭守文兀自歎息,摩娑著蕭正羽的臉頰,眼底微帶了喜色,緩緩道:“正羽,你不要有任何自責,為父最大的心願不是要長命百歲,而是咱們蕭家能夠流傳有續,班輩不亂,恢複從前日升月恒、支葉碩茂的興盛,如今你與長公主福緣鴛鴦,能夠接續蕭家的香煙,就是對為父最大的安慰。”


  蕭正羽淚眼迷離,思慮更重道:“若非不是因為她疑心太重,用激將法故意造謠汙蔑蕭家逼我就範,父親你怎麽會怒火攻心而傷身?”


  蕭守文眉目溫然,搖了搖頭道:“佛曰:菩薩畏因,眾生畏果。實則沒有無緣無故的因,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果。對於已成定局的事實,再討論孰因孰果,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抓住眼前,活在當下,應對未來。”


  蕭正羽不甘心地道:“父親,什麽叫做已成定局的事實?如果能夠找到天山半坡道人,您這痼疾便也不在話下了,孩兒這就讓鳳陽閣廣羅朝廷天下耳目,查尋天山半坡道人的蹤跡,飛鴻踏雪,雁過留聲,相信必然有回音。”


  蕭守文勉強坐起,輕噓一口氣,捧過細白青瓷的湯盞,凝神道:“我病重的事情,太醫既然到訪進行了診斷,消息自然很快就會外傳出去,不必我們自己再大張旗鼓地尋覓天山半坡道人,這樣容易落一個倚仗皇權四處招搖的口舌,畢竟朝廷上下盼望我蕭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大臣也不少,不要留給他人趁虛而入的機會--生死由命,人力不可挽回,天山半坡道人既然被世人喚作神醫聖手,就有他出神入化的地方,也不是說請就能請、說找就能找的高人,還是要看與否與他有緣。與神仙結緣,不易喲,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蕭家上下對我病重的事情,所有人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對於鳳陽閣也不要主動提起。”


  等到蕭正羽麵色憔悴地回到風陽閣,已經過了掌燈時分,他剛剛跨進書房守拙齋的門檻,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熏草的味道,掃眼一看塗金鏤花銀熏球剛剛燃盡了一個香丸,他並不喜歡用香,自己的房間內幾乎不用香爐擺設,但是趙璿喜歡焚熏各類名貴香料,隻是在懷孕之後,整個鳳陽閣便已經禁用了麝香。今日書房內忽然點起香熏,他有些不適應,眉心微曲,方才想起是自己今日晨起的時候吩咐宮女掛上塗金鏤花銀熏球以安神助眠,原本想試試效果,結果聞了味道,香氣太過於綿軟雖然欲醉,但是不適合自己的嗅覺,便讓宮女撤下了塗金鏤花銀熏球和餘下未燃的香丸。


  待宮女應聲取下熏球,內侍替蕭正羽卸了披風,輕聲道:“駙馬爺,長公主在裏屋等候著您呢,已經兩個時辰了。”


  蕭正羽淡淡地“嗯”了一聲,走進屋內,隻見趙璿正坐在小葉紫檀羅漢床上靠著一個七彩織錦緞軟枕翻看著書,似乎有些倦怠,眼色頗為迷離,雙眸微睞,半眯著眼睛。聽見他的腳步聲,她驟然抬起了頭,唇角略微浮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問側身站立在一旁的女官流蘇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流蘇低頭沉聲道:“回長公主,剛過酉時。”


  趙璿擱下書,望一望天色,慢慢撥著手上的銀鎏金嵌翡翠玉護甲,緩緩道:“比本宮料想回來的時間還早了一個時辰,並不算晚。”


  蕭正羽揚了揚嘴角,輕蔑一聲道:“長公主哪裏需要預料兩個字,身邊不知有多少探子會爭著搶著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匯報清楚,不需要自己揣測猜想。”


  趙璿扶著流蘇的手盈然起身,眉頭一鎖,情意宛然道:“我也知道夫妻之間最珍貴的東西便是信任,沒有了信任,便是沒有了感情存在的堅實基礎。可是你珍惜了我對你的信任嗎?今天你回來的時間晚,我的確派人跟了你,知道你去了蕭家府邸探望公公,便耐心在書房等你,這也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吧。”


  蕭正羽的聲音冷淡仿佛深秋覆蓋在梧桐樹上的清霜,低沉道:“你也知道論輩分應該叫公公,還要向聖上主張行使什麽升行製度,覺得這妥當嗎?”


  趙璿撥一撥額前碎發,淡然仰首道:“就是因為你們蕭家門檻高、做派足,才有了你身邊鶯鶯燕燕環繞心意可可,不像我鳳陽閣門庭冷卻,一片蕭瑟,我若再不懇請皇上自抬輩分,鳳陽閣豈不是往後要被你們蕭家一路碾壓,看看你如今對我說話這股咄咄逼人的利索勁兒就知道,我當初的抉擇沒有錯,並無不妥之處。”


  蕭正羽靜了片刻,兩頰失去血色,從喉嚨裏擠出聲音道:“你沒有錯,從來也沒有錯過,長公主若是錯了,趙家皇室的顏麵就蕩然無存了。”說著,他斜倚在椅上,抿了一口茶,不再言語。


  趙璿微微一愣,眉目濯濯道:“聽說太醫來了也束手無策,公公的病情恐怕難有峰回之路,你往後要獨自撐起蕭家,就要改了說話這單刀直入、沒有隱曲的性情,否則隻能掛冠歸隱,避及禍端。”


  蕭正羽雙眉暗蹙,睇她一眼,啐道:“放心,蕭家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連累到鳳陽閣。如果有朝一日,我蕭正羽招惹了禍事,一封休書會提前割斷蕭家與鳳陽閣所有的羈絆,長公主所關心的禍福之患乃過慮了。”


  趙璿唇邊的笑意宛如寒露微涼,把手輕輕地撫在還未見隆起之狀的小腹上,訕訕道:“你我如今不止是結發夫妻的羈絆,還有孩子帶來的骨血親情關係,這是無論如何都割舍不掉的。鳳陽閣與蕭家隻能是禍福同門,休戚相關。”


  蕭正羽目光仿佛一淵深潭,望不見底,握緊手中的茶盞,長眉一軒道:“你所關心的事情是我所不關心的,我所在意的事情你也大多不放在心上,在我爹病重之際,你想到的是蕭家日後的退路和前程,有沒有想過我爹為什麽會忽然犯病?這病根該怎麽醫治?有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你在乎的名利富貴大於生關死劫。”


  趙璿一時語塞,低頭思忖了片刻道:“如果我告訴你,在我們成婚不久之後,我已經讓諸葛不群動員鳳陽閣所有耳目,查尋天山半坡道人的蹤跡,並請皇城司察子協辦,你會不會另眼相看?”


  蕭正羽微微一怔,抬起清淨的眸光,心緒瞬間如同紛繁落下的梧桐葉,旋即道:“你是怎麽知曉我爹舊疾複發的?”


  趙璿眼圈兒一紅,垂首含淚道:“我即使對所有人心狠,對你和蕭家也不是絕情之人。當日你我成婚之日,公公身體出現不適,我以風寒為由找托詞是為了打消在場賓客的顧慮,試想公公常年率兵在北方冰寒之地戍邊守城,又怎會因為區區受寒而抱恙?後來經過打探,便得知是由於當年征戰西州回鶻受了嚴重箭傷所致,傷了髒腑華蓋,病入膏肓,唯恐天下隻有號稱神醫聖手的天山半坡道人才能救治,傳聞他喜歡閑雲野鶴般雲遊天下,相比中土而言,對西域更加熱衷,我就讓熟悉西域風土人情的諸葛不群召集了耳目四處探聽消息,加上皇城司察子遍及天下,也算得上是得力幫手,看能不能找到這位“活神仙”。”


  蕭正羽眉心倏地一跳,心下驀地一軟,眼前的這個女人終究是愛自己的,自己在責怪她有諸多不是的同時,自己又何嚐沒有過錯呢?他起身上前攬著趙璿的肩,按著她的手,溫和道:“這些日子以來,原本應該享受燕爾新婚的喜悅,我卻刻意冷落你,疏遠你,我不是一個好男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


  趙璿脈脈地凝視著他憔悴而俊朗的臉龐,伏在他胸口,嬌俏喋語道:“正羽,你有許久沒對我說過這樣溫柔的話兒了,從前的事情我們都兩不相怨,一筆勾銷吧,從今個兒起,我學著做一個好妻子,你也學著做一個好丈夫,不,還要做一個好父親。”說著,她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上,輕輕環住他的身體。


  蕭正羽沉默頷首,點了點頭,望著殿頂梁上描金的紋彩畫圖案,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他的心終究要回歸到趙璿的身上,回歸到子嗣的身上,沒有什麽比讓蕭家後繼有人更能平複自己內心的忐忑不安,更能慰藉臥病在床的父親。


  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趙璿的小腹,感受著生命的新奇與蓬勃,眼色中甚是憐愛和疼惜,之前他對於這個孩子的意外到來還懷有幾多芥蒂和茫然,現在充斥內心的隻有滿滿的期待和憧憬。在遐想之餘,心中隱隱有痛楚滋生蔓延,他想起了另外一個女人,竟然在這個時候還是想起了她夏侯素菲,有些心痛的悲苦,宛如秋天裏凋零的光禿禿樹枝,葉片洋洋灑灑地飄灑了一地,隻剩下把寂寞掛在枝頭,隨風吹散在心坎的每一個角落裏。


  人生,原本就是在不斷地做選擇題,當你執念一件東西抓住不放時,或許你可能永遠擁有這件東西,但是如果肯放手,便獲得了其它選擇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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