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紅楓闌珊
深秋翩然而至,無邊落木蕭蕭下,催老了一季的容顏,夏天的狂躁和悸動已經隨風而去,從不為誰駐足停留。湖畔的秋水依舊波光盈盈,水光灩瀲,四湖煙水,攜遍野秋思,籠一川詩意。
相比較在朝政上的唇槍舌戰,意氣風發,蕭正羽獨自一個人靜處的時候,更多了幾分恬淡與靜謐。最是夜深人靜時,思念在默不作聲中滋長,始終放不下心中的那一份牽掛,不是為了奢求有什麽結果,隻是期盼她或他能夠過著舒適安心,卻不知道近況如何,結果怎樣,所以揣測著隱隱擔憂,忍不住入骨相思漫上心頭。
一枚小小的醒獅祥雲香囊,馨香一縷,寄托了殷切的思念和愧疚,她走得有多麽從容不迫,自己就有多麽措顏無地。心動不如行動,於是,他在閑暇之餘便起身躍馬前往滎陽,遠遠地看她一眼,在人來人往中看她一眼就好。
由於自己已經是鳳陽閣駙馬的身份,他不便再踏入夏侯山莊,便選擇了在山莊到路遙穀的路上靜靜地等候,因為夏侯素菲曾經告訴過自己,春華秋實之際時常都會到山穀觀光走走,山莊若要前往汴京置辦貨物或辦事的必經之道也是路遙穀。
當秋雨輕掠過樹尖,涼風習習吹過煙雲繚繞的山穀,高潔傲霜的白菊悄然竟爭開放,金黃燦燦的碩果悄然掛上枝頭,一望闌珊的邂逅悄然如期而至,秋山如黛草如煙,醉在山花與紅葉裏,不似春天般柔情纏綿,不似夏天般喧囂浮躁,更多了曆經風雨之後的坦蕩和淡然,讓人恍然如夢。
翠竹如墨,紅楓似火,落葉猶金。蕭正羽藏匿在輝映著麗日眩目陽光的丹紅霜葉下,默默等候著夏侯素菲踏秋路過的身影。果不其然,她來了,還是那樣溫婉嫻靜,還是那樣娉婷端莊,隻是麵色多了幾分憔悴,展一展寬廣的蝶袖,顯得身子骨更加單薄,似一隻輕盈停歇的蝴蝶佇立在蒼翠欲滴的墨色中。
一連幾天,他都在紅楓樹下等她;一連幾天,她都如期而至。終於有一天,她嫣然回首,向著這邊紅通通的楓葉林緩步走來,對著身邊的婢女紫鵑美目微揚道:“起風了,紫鵑,你和彩雲、彩霞她們回山莊去,取一件銀鼠褂風毛皮草過來,另外再煲一盂蝦丸雞皮湯和血糯米棗子粥,我一個人先走走。”
紫鵑微微欠身,不放心道:“小姐,少主吩咐奴婢們跟緊了要多陪著你,如今留你一個人在這裏,紫鵑怎能安心,還是讓彩雲和彩霞她們回去辦事吧,奴婢和其他人留下來陪你。”
夏侯素菲麵色微沉,掃一眼侍奉的眾人,容光淡然道:“有侍衛在周遭半裏來回巡視,有什麽不放心的,我素日喜歡什麽口味,紫鵑你最清楚,煲湯之事須得你親自到膳房守著,讓彩雲和彩霞她們回去取鼠褂風毛皮草,其他人也都回去吧,我不喜歡有那麽多人伺候著,成群結隊的看著眼煩。”
紫鵑與其他婢女們相互瞅了一眼,似有猶豫之意。夏侯素菲隨即環視眾人使了一個眼色,婢女們趕緊諾諾退下。
一陣秋風蕭瑟拂過,唯聞草木蕭蕭之聲,穿過耳膜,飄過發梢,漱漱作響,仿佛亂雨菲菲,宛如離人心上秋的幽幽泣聲。
沒有婢女在側,夏侯素菲走到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楓樹林石椅旁,在萬紅叢中纖瘦的身影背對而立,一身溫婉素雅的紗緞上堆積出朵朵案頭菊覆蓋其上,恰如一簇簇露心抱於秋意盎然中含羞綻放的菊花。
“眼下沒有其他人了,請駙馬爺現身,在層林盡染的楓葉下坐坐吧。”夏侯素菲福了福身,似一抹輕雲剛出岫。
蕭正羽飛身而起,躍樹枝而下,眸光倏然一亮,溫然道:“這幾日,原來你都知道我在附近?”
夏侯素菲沉緩了氣息,鬢角垂下的一支攢珍珠粒的銀簪泛起冷清的光澤,不疾不徐應聲道:“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是對內力內功的感知度卻格外敏銳,之前在山莊看你破北鬥七星陣法,以及在閨房被蒙麵黑衣女子所挾持,也都證明了這一點。”
蕭正羽頷首凝睇了一眼,目中秋波流轉道:“細細想來,的確如此,或許這就是那些賊人要劫持你的原因,現在山莊的情況怎麽樣了?你這樣隨意出來會有什麽危險嗎?”
夏侯素菲屈膝施禮,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道:“多謝駙馬爺惦記著,山莊一切安好,自從上次被賊人挾持墜落湖心一事之後,賊人便再無出現,就此銷聲匿跡了,山莊招攬了各路人馬,在江湖懸賞征集‘無憂穀’的消息,均是一無所獲。”說著,她自知提到了什麽敏感的事情,聲音清澈如同泉水,目光卻保持有所克製的疏遠,微微垂下了頭。
蕭正羽眸中微微一亮,上前虛扶了她一把,愧疚道:“對不起,素菲,我讓你受了太多的委屈,都是我不好。”
夏侯素菲掙脫出他的手腕,抽身揚了揚絹子,略正一正衣裳,恭敬起身,又深深行了一禮,一字一句清晰道:“駙馬爺,此話嚴重了,您和長公主對於素菲和夏侯山莊來說,都是貴人,有施助之惠,更有救命之恩,素菲何德何能,怎敢承受‘委屈’兩個字?”
蕭正羽啞然失笑,略略沉吟道:“什麽貴人?即便曾經給予過恩惠,夏侯山莊已經用修建好水川城牆砸出去千萬兩黃金白銀給償還清了,早已不再有任何虧欠!”說著,他凝視她須臾,含著喉中的陣陣酸楚,嘴唇有些發顫道:“我是一個男人,不能給予自己女人應有的幸福,即使納她為妾都不能做到,這對於女人來說是何等的委屈?我不僅給不了她名分和未來,還讓她在自己的大婚之日當眾受盡屈辱,這不僅對於女人來說是含汙忍垢,對於我而言也是莫大的羞辱—試問,你怎能不應該覺得委屈?又怎能不應該詰責我?”
夏侯素菲微微一怔,澄瑩的眼波中似有無盡情思湧過,迷亂如浮萍,嘴角蘊了幾分淡然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能夠說出的委屈,便不算委屈了,畢竟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壓抑憋屈和曲意遷就,我有,你有,她也有,如果自己都走不出去,便將成為畢生的軟肋。人生注定都有缺憾,不是所有事都能如償所願,那些不能改變的結局,就慢慢學會放下執念。”
蕭正羽眉頭微蹙,神情愕然道:“如果你怪我、罵我,甚至上前捅我一刀,我都會覺得心情舒適一些,可是你偏偏就這麽性情如水,不爭不搶,似涓涓細流潺潺而過,幽幽水韻,聲聲怡人,寧願自己委屈也不吭聲,寧願自己受氣也不怨恨。你是一個女人,也有脆弱的心,表麵上雲淡風輕,內心真的不計較女人最在乎的貞潔和名分嗎?”
夏侯素菲眼底閃過一抹動容,雙肩不由主地一抖,黯然一笑道:“凡屬於女人,自然都是在乎和計較的,我也曾經憧憬過,滿懷期待過,可惜終是事與願違,三個人的愛情太擠,她也容不下我,與其苦苦糾結,不如灑脫放手,這樣既不寄希望勉強別人,也不再為難自己,便是最好的選擇。”
“你越是這樣,我便越是放心不下你,想起你的柔,你的好,你的善解人意,一個堅強而不失柔和如花的女人,怎能不讓人心動,產生念想?”蕭正羽的眸中含著幾分淚光,熱淚流過肌膚有刺痛的感覺,悵然道。
“我原本不想再見你,今日之所以支開了紫鵑她們,與你說了這番話,便就是想告訴你,彼此不要再打擾對方寧靜的生活,既然兩不相欠了,就各自安好,一別兩寬吧,願此生你前程似錦萬事勝意,白首同約未來可期。”夏侯素菲略略垂下眼瞼,仿佛無心一般,揚起唇角清冷道。她發髻上端正的攢珍珠粒的銀簪微微一動,裝飾的重瓣格桑花流蘇盈盈垂下掠過額頭,隻覺一股冰涼沁心之寒。
四目相對,有須臾的靜默。隨即蕭正羽目送著夏侯素菲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丹楓迎秋的火紅楓林深處,一步步腳印迅速被秋風乍起紛紛落下的厚厚楓葉所覆蓋,細膩紋路鋪展開來釋放火一樣燃燒的激情,閃爍著惹眼的喜色,像一團團瑪瑙,卻將足跡湮沒無塵,仿佛她從來就沒有來過,更沒有為誰停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