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夏日涼
夏季酷暑難耐,一場稠密如簾的暴雨洗去了烈日炎炎陣勢,難得再吹來一陣涼風,送來沁人心脾的清爽。隻是這風來著比較急促,卷起漫天飛絮飄揚在大街小巷,讓人有些防不勝防,稍有不慎,就會蕩進眼眶裏迷糊了雙眸。
趙璿果然當日在蕭府住了一宿,翌日晨起才驅車攜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返回鳳陽閣。蕭正羽對此幾多無奈,心底微微抽了一口涼氣,他熟知趙璿剛烈的脾氣,如同鳳輦轆轆滾動車輪會不顧一切地碾壓阻擋自己前行的東西,他也明白趙璿對他的滿心期許和強硬態度,夾含著青梅竹馬的情誼和男女之間對彼此純粹的占有欲望。這個女人外表高傲強勢,內心也是脆弱敏感,她對自己給予的愛情寄托了對趙氏宗家衰敗的不甘和對權利欲望的眷念,卻也是一片赤誠真心的托付。
隻是這個托付承載了太多情感之外的期許,對於蕭正羽來說顯得格外沉重,甚至感到舉步維艱,喘不過氣來。當他遇見嫻靜溫婉的夏侯素菲的時候,如浴春風般感受到了另外一種如釋重負的純粹而美好的愛情,他的心中便滋生了一種意圖解脫枷鎖的深深渴望。相比較而言,趙璿越是以強硬的手腕迫使他屈服於自己的意願,他的內心就越發抗拒抵觸,畢竟餘生很長,沒有男人願意服服帖帖地永遠臣服於女人的石榴裙下,更何況還是處於儒客理學家宣揚的男尊女卑的男權社會,即使對方是皇室純正血統、高高在上的長公主,也改變不了蕭正羽愈發鬱鬱不得誌的苦悶內心。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父親蕭守文從前會對太祖皇帝指婚他與趙璿的婚事發出一聲憂鬱歎息。
愛情,原來最重要的不是一見鍾情和兩情相悅,而是歲月長久彼此的知心知意和心心相惜。
返回鳳陽閣,趙璿心底終究心情不悅,一路沉默不語,她的滿心期待、憧憬與驕傲被蕭正羽的漫不經心、冷淡、對峙澆了一個落湯雞,幾許黯然失神又強迫自己保持最得體的儀表。
諸葛不群迎候在鳳陽閣門戶外,見了鳳輦軟轎的馬蹄落地,忙上來攙扶,輕聲道:“長公主,昨夜留宿蕭府可睡著安好?”
趙璿微感窘迫,卻笑意盎然,盈盈道:“本宮雖然明麵上去蕭府走動,但是等同回自家的府邸,在自己家留宿,既不用拘束,也不用客套,自然是睡著很好。”
諸葛不群頷首麵帶微笑“唔”了一聲,便吩咐身邊婢女呈上一條迷離繁花霞影紗披風,交到流蘇的手中為趙璿係在略顯單薄的銀紋蟬紗絲衣之上,他低垂躬身道:“伏雨朝寒悉不勝,降溫了,請長公主多注意身體。”
趙璿燦然笑了笑,展眉道:“還是諸葛總管心細入微。”說著,扶著流蘇的手跨進了大門,穿越庭院在林苑裏散散心,諸葛不群和幾個宮女、內侍隨在身後跟著,一路曲徑蜿蜒。
宮闕樓台宛如山巒重疊,殿宇亭台盡是飛簷卷翹的弧度,疊翠流金的琉璃華瓦在豐美日光泛起魚鱗式金波,於濃蔭蔽日的映襯下錯落有致,風光旖旎,景色怡人,隻是林苑中寓意“玉棠富貴”意境而相配植的白玉蘭、西府海棠、魏紫牡丹、沉香桂均未到或過了花期,沒有花開似錦的熱鬧,顯得林苑幾多寂寞。
有宮女奉了茶盞上來,她接過茶盞正準備飲下,目光卻透過嫋嫋茶香定格在前方走廊內側擺滿的一盆盆展開了嬌臉的灌木花卉四季海棠之上,花團錦簇,枝繁葉茂,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瓣瓣花瓣層層緊挨似疊羅漢不留一點兒空隙,露出鵝黃色的花蕾,綠中帶紅的葉麵因被雨水剛剛衝刷過,光澤宛同溶溶月光般亮晶晶,更如美玉雕刻,遠遠望去,像千萬朵小巧玲瓏盛開的紅燈籠甚是生機勃勃,花香淡雅悠然。
奉茶的宮女見趙璿神情專注眸光帶有疑惑,忙打著千兒解釋道:“這些四季海棠是諸葛管家從盛產地滎陽郡特意捎帶回府上的,不似西府海棠那般花期短,花姿瀟灑,喜陽光,耐幹旱,在伏夏也能花開不敗。”
流朱抿嘴一笑,俏然道:“諸葛總管還真會挑地方擺,這條走廊拐角就是長公主的閨房漣水閣,生怕主子瞧不見花色,聞不到花香。”
諸葛不群上前躬身道:“伺候主子自然要時刻揣摩惦記著主子的喜好,這是做奴才的本分。”
趙璿宛轉望了一眼不惜胭脂色的海花,眸中卻是一片疏落。同樣身在滎陽,有人想到了她最愛的海棠花姿容,有人卻刻意疏遠回避著自己。這其間,縱然夾雜著刻意阿諛奉承和投其所好,態度也是涇渭分明。她嘴角噙一抹清淺的冷色,喃喃道:“鮮花嬌貴,稍微磕碰就會傷筋動骨,雖然說汴梁距離滎陽不算遙遠,但是要運輸這麽多株四季海棠也實屬不容易。”說著,她使了一個眼色,流朱便從衣袖裏取過兩錠金元寶送到諸葛不群的手上。
諸葛不群滿麵堆笑,欲要推卻。趙璿微微一垂目道:“在夏侯山莊,你也探聽了不少耳根子,辛苦了!馬上立秋了,汴京寄名錢莊和鈔鹽、典當等進貢稅目,需要這幾天整理出來,去忙吧。”
諸葛不群聽聞後便不再假意辭讓,福了一福,忙將元寶放入袖中含笑辭去。
北宋建業鼓勵經商,民俗開放,商業欣欣向榮,朝廷王孫貴戚也將視野投向通商惠工的謀財逐利方麵,汴京大部分有名望的商鋪都會寄名在權高位重的王孫貴戚的名下,每孟春仲季三春、三夏、三秋、三冬繳納一定供銀,這樣一方麵攀高接貴,避免地痞流氓和差役上門尋找麻煩,另一方麵因為表麵上屬於王府或公主府的財產,不需要繳納各種賦稅。當然,作為長公主的趙璿,吸金能力也不弱,她自身也招募賢能之士從事回易和圖回貿易買賣,托肺腑之親,為市井之行,以公候之貴,牟商賈之利,往來二十四路經營市紗、絹布、紙張和藥物等買賣,諸葛不群便是她招賢納士選中的得意經商之才,故被委任為總管職責,雖然他隻是處於而立之年春秋鼎盛的年齡,卻為人已是老練通達,精明幹練,城府頗深。
或許由於心情欠佳,趙璿沒有胃口,從朝食到矓食,隻夾了喝了粥、夾了一點小菜,膳房送來精心烹製的雞鴨魚蝦都沒有動筷子。流朱斟了一盞枸杞蓮心茶送至她麵前,蹙眉道:“長公主,您一天下來用膳食欲不振,多喝口清熱安神、滋肺潤燥的茶吧。”
趙璿擺了擺手,流蘇便低頭默默取一塊趙璿平日裏比較中意的零陵香置於紫銅鎏金雲鶴紋三足獅耳香爐中,點燃之後,縹緲怡人、似有若無的縷縷幽香,攜帶薰衣草的馥鬱清雅彌漫在沉寂的空氣中,一幹宮女內侍垂手侍立一旁,噤若寒蟬,低頭不語。
趙璿讓人捧過漱盂漱了口,閨房暖閣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溫煦的晚風攜帶著一些四季海棠花的陣陣清雅怡人的香味緩緩入屋,在夕陽棲霞日耀灑光影重重的映射下,更闌雲雨鳳帷深。蕭蕭菰葉風聲細,滿枝的海棠挺立,嫋嫋花姿舞庭芳,流光韻轉風嫵媚,豔容凊絕無俗姿。她的眼眸不覺湧上一抹歡愉之色,撫著腮邊,對著近身的宮女和內侍,波光盈盈道:“飯菜放著別忙撤下去,你們伺候也別都怯怯地站著,將就這些湊合吃吧,免得浪費了膳房的好手藝。”一屋子的眾人忙屈膝諾諾謝了恩,端著佳肴退身出了居室去吃。
須臾,趙璿起身邁出閨房走向廊廳,置身於海棠花海之中,看著滿目動人的紅豔花朵,花未開時的花蕾似胭脂點點,盛開的繁花則漸變粉紅,宛如曉天明霞,與落日的餘輝相交呼應,等候寂靜的暮色像霧靄一般逐漸擴散。她聞著花香的的清新,看著天際清晰的輪廓慢慢消逝,風停樹靜,整個塵世間的神經逐漸鬆弛下來,悠然開始進入夢鄉,頓時也覺得身心放鬆,心情在不知不覺之間舒適了不少。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不遠處,一個字正腔圓而爽朗溫潤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破了廊廳靜謐似水的氛圍。趙璿聽出聲音,知道是歐陽不群算好賬本過來向自己複命來了。她沒有側身,徐徐道:“歐陽總管,辦事真是雷厲風行,得心應手,本宮竊以為最快也要等到翌日日上三竿才能理順賬本得到回複,不料想您還是早來了。”
歐陽不群神色平靜,恭謹地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何況事情早做晚做,早晚都要做,既然如此,早比晚好。”說著,雙手奉上了賬簿。
趙璿隨手接過,翻了幾頁,隻見賬本並非采用傳統複式記賬,而是采用四柱記賬法,利用舊管、新收、開除、見在四要素及其相互關係,反映各寄名商鋪上供情況和各倉申報錢帛、糧草、綢緞、馬匹等情況,賬本字跡工整,名目清晰,讓人一目了然,容易回查。
對此,趙璿臉色帶著淺淺的笑意沉寂注視於他,曼聲道:“在這紅牆黃瓦的萬重宮門,本宮見慣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人,像歐陽總管您這樣勤於事務的經天緯地之才,本宮是時候應該考慮原來製定的月給是不是顯得鳳陽閣屈才了。”
歐陽不群嘴角溢著笑,聲調也稍微高亮道:“長公主謬讚,不群原本就是個一個生意人,做事習慣幹練利索,不喜歡拖泥帶水,僅此而已罷了,對於經天緯地四個字實不敢當,自慚形穢。”
趙璿瞧著四季海棠花豔,枝葉翠綠欲滴,隨手折了一朵花瓣初綻的花苞夾在剛剛翻閱的賬簿中間,含笑道:“記賬看似簡單,卻是大有學問,本宮抽空靜下心來一定好好學習這其中精妙的會計核算方法,在朝廷中加以推廣。”
歐陽不群躬身淡淡道:“長公主敏而好學,天資聰慧,就如這雖豔卻無俗姿的海棠,燦若明霞,花開似錦。”
趙璿輕輕一笑,麗色頓生,帶著幾分悵然道:“都說人生多恨,一恨海棠無香,本宮若是海棠,也是縱有國色,而無天香之花,不比歐陽總管如同修竹般灑脫隨性的好。”
歐陽不群臉色微微一沉,福了一福道:“長公主還未了解不群,在下並非倜儻不群,隻是追名逐利謀求獨立不群的權貴和私欲,乃純粹的俗人而已。不比長公主,在下是一個重利輕別離的寡情之人。”
趙璿生平也見過不少形形色色之人,但像歐陽不群這樣徘徊於政商之間對而她說話不屑過多遮遮掩掩的人並不多,她莞爾一笑,原本也知道歐陽不群雖然才智過人,但本性卻是一個流連於煙花柳巷的薄情之人,屬於汴京七十二酒樓之首的樊樓的常客。據身邊的眼線透露,就在自己昨日留宿蕭府的當夜,歐陽不群便也趁機夜不歸府,揮金如土,留醉於樊樓一眾歌伎舞姬鶯鶯燕燕的裙懷之中,尋歡作樂,好不暢快,羨煞旁人。
原本把公主府鳳陽閣管事的權利交給一個追名逐利且府城頗深又來不不明的商人來打理,趙璿的內心是不放心的,然而她的身邊確實需要一個性格精明強幹,善於送往勞來的男人幫助自己打理事務,準駙馬蕭正羽不喜歡交際應酬、反感虛與委蛇的性格顯然不是合適的人選。歐陽不群談吐儒雅和八麵張羅的動容周旋能力是符合趙璿心理預期的最佳人選,於是,她安排了耳線監視對方的舉止行蹤,掌握其人脈關係網,發現歐陽不群接觸的交際圈僅局限於商賈範疇,之前活動軌跡也多是在朝廷邊境地區設置的“榷場”,與北方遊牧民族從事紡織品、瓷器、茶葉等買賣,換取羊皮、狼皮、奶製品帶回內地銷售,形成互補的商品結構,獲取一舉兩得的效果,多年來賺得的區域商品差價讓歐陽不群積累了豐富的利潤可圖,從而有實力和財力應聘鳳陽閣的管家職位,與他自身反映的情況相契合。
在此基礎上,趙璿仍然對個性有棱有角又鋒芒不露的歐陽不群還是有所忌憚,覺得性格太過於圓潤內斂,雖然做事滴水不漏,但是不知道內心水深幾何,這讓原本性格也追求精致,掌控欲極強的趙璿隱隱感到了幾許不安,但是經查明獲悉歐陽不群不僅貪財而且好色之後,她的內心反而平靜安寧了下來,覺得對於歐陽不群無需擔憂多慮,因為對於一個貪財好色的男人來說,財色雙全的目的取向性明確,而這兩樣東西對於與皇權掛鉤的公主府鳳陽閣而言,從來都不屬於稀缺的玩意。
趙璿將賬簿交給身後的流蘇,悠悠轉身,逗弄亭廊金架子上一隻羽衣華麗、動作活潑的相思鸚鵡,添上食水,笑靨如花道:“不急,鳳陽閣有幸覓得諸葛先生這樣能夠獨當一麵、心思縝密的管家,今後本宮有大把的時間慢慢了解先生的為人秉性。”
歐陽不群含笑低首,盈盈行禮道:“這世上最難分辨的,莫過於人性;最難看清的,莫過於人心。所以時間是個好東西。”
正當此時,玄鳳鸚鵡或許收到“覓得”的啟發,忽然情緒激動了起來,撲閃的白色大羽斑翅膀,適合攀爬腳爪來回在金架子上走動,啾啾學舌道:“覓得良人潤如玉,覓得良人潤如玉。”
趙璿扶一扶鬢角如意簪,神色頗為不自在,隨即肅了神色道:“諸葛先生也過而立之年,聽說尚未婚配娶妻,願早日覓得良緣。”
歐陽不群隻是拱手一味微笑,夕陽西沉,金燦燦的陽光變為了橙黃色,終究不能照見他眼底深邃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