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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紅粉意

  從圃舍源溪回到東廂房,蕭正羽心情略顯有些煩躁,他讓守在門扉伺候的婢女散去,自己緊鎖了門窗,獨自在床榻上靜靜地躺下,慢慢平複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不料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依舊睡意全無,越閉眼越清晰,索性倚靠在坐榻上,隨手從櫃上抽出書本來看。由於門窗緊閉,室內光線有些昏暗,空氣更加悶熱,他起身在燭台添燈,並脫卸下衣裳納涼,定眼一看,選中的書籍竟是一本《玉台新詠》。翻開幾頁,呈現眼簾的是與北朝《木蘭詩》並稱為“樂府雙璧”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開篇首句便是“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講述了東漢獻帝年間發生在廬江郡焦仲卿、劉蘭芝夫婦雖心心相印卻被迫分離導致雙雙殉情的故事。


  蕭正羽沒有讀下去,便合上了書本,微微閉上了雙眸。原本作為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考試中摘得三元及第、高中榜眼的他,自然對帖經、墨義和詩賦等耳熟能詳,但是對於作為梁代朝廷專為後宮編撰的女性讀物《玉台新詠》實則並無多少興趣,該書共收錄了漢朝至梁朝共六百九十首詩,主要屬於男女閨情之作,不是描寫女子家庭婚姻的變故,就是寄托對遠行丈夫的思念,或者講述令人怦然心動的愛慕表白,既有六宮嬪妃失寵的哀怨,也有公主遠嫁匈奴的哀苦;既有活潑可愛的嬌憨幼女,也有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無論是女子的天生麗質、巧飾靚妝、華美穿戴,還是纏綿情思、悲歡婚姻,書本中都有較為生動的描述,體現了“選錄豔歌”的編纂宗旨,糾結於兒女情長,這對於意氣風發的文人誌士來說,無疑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這若是擱置在從前,他定然會把象征豔歌的《玉台新詠》視如敝屣,拋之腦後。而此時,他隻是雙手捧著,緩緩合上了書本,並沒有放下,閉目養神,腦海裏卻不由把控、情難自禁地浮出出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意境,油窗紙倒影著屋外花絮風輕的晃悠,仿佛女子嫋娜娉婷的身段在起舞,在神思遊弋間,他越發憶起夏侯素菲那張姿色天然、般般入畫的嬌容,以及粉妝玉砌的軟玉溫香,不由麵紅頸赤,又隨手翻了一頁書,卻是《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容,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傷憂以終老。


  伴隨夏日的煩悶,他的汗涔涔下來,燭台上紅燭搖曳,床榻上衣衫淩亂,隔著床幔朦朧的光影斑駁,他隱約想起了昨夜夏侯素菲趁自己佯裝熟睡之際,為他徹夜持扇生風去暑的場景,頻頻舞扇的時候,那一顆顆滲透在她額前又濺落在衣襟上的汗珠,此刻卻化作了蕭正羽眼眶中不知不覺湧出的一抹抹淚光,眸中盈盈閃動,宛如夜靜更闌的碧空中驟然亮起一顆璨璨的流星,劃破了暮靄沉沉楚天闊。


  且說夏侯素菲這邊,與紫鵑陪伴回到閨房之後,或許因為一時敗了雅興,或許因為天熱胸悶灼燒,並無好的胃口用膳,而是靜默坐於窗下,低頭擺弄著繽紛針線,準備繡一個代表平安符的國風醒獅刺繡祥雲香囊。


  婢女們便端了瓜果上來,紫鵑從中挑選了一口盛有水晶冰的哥釉瓷器碗,裏麵用碎冰鋪底,西瓜、蜜瓜、甜桃等時令果蔬與蓮子、芡實、藕片依次鋪上,加少許紅糖水,送到了夏侯素菲的唇前。她因埋首刺繡顧及不暇,搖了搖頭示意紫鵑沒有食欲,讓紫鵑吩咐婢女端走,後來又猛然想起什麽,抬起頭叫回了被端走的水晶冰,關切問道:“這個水晶冰給東廂房的蕭公子端過去了一份沒?”


  “回小姐,蕭公子自從圃舍回屋時候,就把自己一直鎖在房間裏,並吩咐奴婢們退下了,不得打擾他休息。”其中一位剛從廂房過來的婢女阿碧屈膝俯身道。


  “喔,既然如此,小姐也不要處處惦記以蕭公子為先了,還是吃點解暑的東西,就回床榻上歇一歇吧,畢竟昨晚一宵沒有安睡。”紫鵑又回首捧了一盞摻了蜂蜜的柚子蜜水,躬身遞給夏侯素菲。


  夏侯素菲停下了手中的針線,頷首“唔”了一聲,口中卻道:“想必是昨夜我與哥哥挽留大夥兒在書房秉燭夜談太累了,讓蕭公子沒有休息好,今日又起床較早。紫鵑,你把水晶冰和柚子蜜水轉交給阿碧她們,連同瓜果一並送到蕭公子的房間。他若已經就寢,就安心在門外恭候著,不要不懂禮數規矩,怠慢了貴客。人家讓婢女們退下,是為了不多打擾山莊,我們自己要心中有數。”


  阿碧等婢女屈膝諾道:“遵命。”便起身端著托盤退去。夏侯素菲又埋著頭繼續刺繡錦囊,由於昨夜自身也是通宵未眠,神情有些困乏,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個嗬欠,又強打著精神,目光明明,寧和自若地注視地一針一線的來回穿梭。


  “小姐,你是在給蕭公子製作刺繡香囊吧,做工這般精巧和心細。”紫鵑喃喃道。


  “恩滴,紫鵑,你幫我去準備些朱砂、雄黃、熏衣草等芬芳開竅的中草藥,我要將它們包裹在絲線刺繡裏,兼有驅邪除臭爽神的功效。”夏侯素菲眉心微抬,囑咐道。她俯首微垂著頭,坐於繃前,玉指如芊,一針一線,手隨心走,修長似弓的頸潔白猶如象牙,光滑又似鵝絨,映襯著窗沿邊嬌柔怒放的滿架一院香的薔薇花微微顯得有幾分黯然失色,嫻靜溫雅的風骨,仿佛能夠吹皺一池春水。


  “小姐,準備這些香料和藥材簡單,我隻怕蕭公子心裏有了意中人,有意疏遠小姐,不肯收了這香囊。”紫鵑思慮了片刻,最終還是坦言道出了猶豫。


  “心若寂然,諸相皆空。紫鵑,你是多想了,我與蕭公子不過幾麵之緣,心中本有自知之明,哪裏能夠與他青梅竹馬的戀人相比,贈送公子香囊不過是求吉祈福,加之炎炎夏日蚊蟲肆虐,自製中藥香囊用作驅蚊養生。除此之外,並無他意。”夏侯素菲的身體微微一顫,聲線清潤道。


  “小姐,不是我多想,就怕蕭公子多慮。你看晨日在圃舍百花園,他分明是被點破了心事,有意回避小姐,我擔心小姐您眼下的一針一線蘇繡,會被無情辜負。”紫鵑微含怯意,應道。


  夏侯素菲嘴角的笑容輕輕一漾,鬢角被風吹落的一縷青絲鬆散地拂過眼簾,眼眸仿佛被烏雲遮住陽光,她略作沉思之狀,淡然道:“我的一番心意盡到就好了,不在乎蕭公子怎麽看。做人做事,無愧於心,不欺於人,就不會被無端雜念所束縛。蕭公子對夏侯山莊有恩,明日他就要啟程離開山莊,我趕在臨別之前縫製一個寓意平安的國風醒獅刺繡祥雲香囊贈與恩人,也並無不妥。況且之前在汴梁馬行街夜市,蕭公子還贈送了我們一把價值不菲的雕骨紗繡折扇,紫鵑,你忘了嗎?來而不往,非禮也。”


  “小姐,紫鵑自然是沒有忘記,其實我一直覺得,蕭公子也是鍾情於小姐的。隻是礙於曾經青梅竹馬的情誼不能真情表白,否則他怎麽無緣無故地選擇有意疏遠小姐。”紫鵑揚起淡淡籠煙眉,一臉隱秘,低柔道;“依我隻見,蕭公子對待感情有些鬱鬱寡歡,未必就和原來青梅竹馬的心上人情投意合,恐怕珠不聯璧未合難以偕老。”


  夏侯素菲凝神掃了她兩眼,一邊埋頭繼續勾織手中的花針,一邊肅然正色道:“不要無端揣測,更莫私下妄議別人的情感是非,這樣既顯得自己狂妄無知,又會讓他人覺得輕佻浮薄。”說著,她揮綋織繡,針從錦的正麵紮進去,又從反麵拉出來,再把針刺進錦的反麵,從正麵把它拔出來,玉脂似的手如同一隻蝴蝶一般,在錦中間飛上飛下,那一條條絲線在手中像一條彩龍竄上竄下。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一朵朵姿態飄逸的瑞氣祥雲就在錦上誕生了,觸手順滑而柔軟,色彩鮮豔而明媚,線條優美流暢,紋絡清晰細膩。


  紫鵑微微一征,臉色有些赤紅,忙屈身道:“奴婢一時性直,言語失了分寸,還請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夏侯素菲見狀,放下手裏的針線,起身替紫鵑撣了撣身上衣裳上的塵土,又淺淺含笑繃出一個笑容,意味深長地道:“蕭公子乃江州州牧大人的公子爺,屬於名門望族之後,原本賢身貴體,佩金帶紫,自身又豐神俊朗,氣宇軒昂,自然是什麽鶯鶯燕燕都見識過了,夏侯山莊不過是操奇計贏、作賈行商之輩,即使屬於鴻商富賈,在朝廷權貴麵前,也是處於販夫皂隸、身微言輕的地位,故我們不能自持清高,更不可以搬唇弄舌,說長道短,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紫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碰到了鬢邊純銀流蘇耳環,欠身頷首道:“小姐,說的極是,是奴婢失言了,請小姐責罰。”


  夏侯素菲眸光流轉,緩緩地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刮了刮她的臉,盈盈道:“我知道你是過於在乎我的感受,才會言語失當,怎麽會忍心責罰於你。”


  紫鵑眸中一閃,神色動容,嘴上仍忍不住嘟囔一句,溫然道:“小姐知書達理,又善解人意,與蕭公子看起來真的好般配,可惜了!”


  夏侯素菲凝視她片刻,微微一笑,神態倦怠地伏在桌椅上,含了一縷眉目恬靜的端然,徐徐道:“都說女大不中留,你現在是三句話不離喜歡、般配、情愛之事,往後我一定多留心,給你尋覓一個好人家,讓你少女的蕩漾春心,早日能夠有個歸宿。”


  紫鵑更是滿麵赤紅,咬了咬嘴唇,又是羞赧又是心悸,屈膝道:“小姐,莫要取笑我,奴婢能尋覓到什麽好人家,全憑少主和小姐的恩典罷了。再說,奴婢隻是就事論事,並非摻雜了自己的私心雜欲,現在也不想嫁人,隻想侍奉在小姐左右,報答小姐的知遇之恩。”


  夏侯素菲撫了撫鬢角斜插的鵝黃色的香石竹珠花簪,笑嗔道:“女兒家哪有不嫁人的,夫君才是終身的依靠。”話說到此,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同樣也正值待字閨中的年齡,秀發香腮,麵如花玉,情竇初開,春心萌動,難以按捺,不由眼神驟然一亮,如同晨曦初照的霞光從梧桐樹葉之間的縫隙裏簌簌抖落下的一星熹微光暈,柔和又朦朧。


  時光如白駒過隙,伴隨聲聲蟬鳴被拉長,夏侯素菲專心致誌地埋頭刺繡,不再多加言語,隻有時不時帶著暑氣的微風拂麵,吹起閨房裏的帷帳,流走一絲落寞。又過了兩刻時間,國風醒獅刺繡祥雲香囊刺繡完畢,不僅瑞彩祥雲栩栩如生,而且醒獅更是活靈活現,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滴溜溜地凝望著注視者,仿佛“噢噢”一聲就要從繡品裏跳出來一般,體態輕盈,纖毫畢露,惟妙惟肖。


  紫鵑也從東廚取來已被磨成碎屑的朱砂、雄黃、熏衣草等芬芳開竅的中草藥,搭把手配合著將其包裹在香囊裏,用來應對炎熱夏天五毒俱出,增強免疫力,驅邪避穢,保佑安康。


  “小姐,香囊做好了,我們要不要去東廂房看看蕭公子起床了沒,是否已經食用了解暑的瓜果和飲品,隨便把醒獅刺繡祥雲香囊贈送於他。”紫鵑最終按捺不住寂寞,率先開口了。


  夏侯素菲微微蹙眉,垂首不語,在凝神片刻後,揚眸看了一眼窗外的花紅柳綠,緩聲道:“還是先不忙把香囊送過去吧,萬一真的產生誤會了,就不好了。雖然香囊能夠‘避疫氣,令人不染’,但是在男女情事上,寓意心有所歸屬,終究有些不妥之處。”


  紫鵑嬌俏一笑,眼底微帶了喜色,含著溫意絮絮道:“難得小姐也有左思右想,顧慮前後矛盾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是心有所屬,才會為對方思考很多。”


  夏侯素菲佯裝生氣,啐了一口,帶著鑲嵌梨渦的嗔怒,厭道:“春心蕩漾,又來了,不是?”思緒卻靜默任由輾轉,眼眸水光瀲灩媚眼如絲,讓人一時解讀不出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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