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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伊人秋千

  在屬於虞美人的季節裏,田間開花,山坡開花,路邊也開花,似乎能綻放在任何一片可以生長的土地上,那是與草根彼此相憐相惜的花朵,一莖連著一莖,成片成片,貌似卑微迎風搖曳,纖弱姿態裏卻蘊含一般真氣在,不會為了誰刻意去奉迎什麽。


  少女的心仿佛被火舌滋滋地舔著,又宛如被寒冰凍結,她不再多言,輕抿朱唇,神色靜若秋水。見狀,少年的嘴角微微牽動,倒是露出了一份難得的溫婉,目光重新落在少女腮凝新荔的臉龐,帶著幾分拈花一笑撚風塵的閑雅之態,抬頭道:“明日寒食、清明時分,四日為假,我陪同你下山,回去準備些東西。”說著,便抽身向前。


  少女跟在後麵,緩步行進了幾步,忽然叫住了少年,幾步之遙不過六彈指的時間已是思慮重重,她意念已定,心頭驀然一鬆,細語道:“不用了,你的誌向不是做日薄西山的西楚霸王,自然也不需要什麽虞美人的陪伴,白珊就不打擾你的心境了,免得既沒有成全於我,還讓你委屈了自己,一路上落個心不甘情不願。”


  說著,她帶著溫靜神色,霍然俯身埋頭,將虞花葬入腳下的泥土中,眼眶中含著隻有自己能夠察覺出來的慍怒淚光,赧然道:“可惜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不過你覺得是累贅負擔的東西,或許在別人眼中就是個無價之寶。”


  目光轉角,少男和少女的眼眸同時交匯在不遠處花枝燦爛的秋千上,暖風迎麵,香味嫋嫋,綺陌春深。


  少男的神色宛如火苗一跳,黯淡了下去,轉身微有沉意對少女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麽,對於覺得索然無味的東西,即使再用心用情,不過於若無其事的礙眼東西,可以置之度外。”


  少女沒有理會,徑直地走到秋千旁,揚眸一揚,興致勃勃地坐在秋千上,手挽花藤,身子站的直屢屢,腳站定下邊踏板,也不用人推送,蕩起了一份綺麗,奔向屬於自己的天空,一腳一腳地輕踢那晨露中還未來得及沾染塵埃的落紅斷香處,花影臥秋千,雲端伊人影。


  “晨燁,你不出來陪我蕩秋千嗎?我很喜歡這滿香的味道,觸摸風,觸摸雲,觸摸無垠的天空。”少女嬌淺淺一笑,滴滴地呼喚道,聲音柔軟如綿。


  名叫晨燁的少年藏在樹後,宛如剛從睡夢中驚醒,低低地“哦”了一聲,閃出身影來,雖然不及夜楓風神俊朗,清新俊逸,但也風度翩翩,儀表堂堂,清俊的麵容帶著幾分羞澀和靦腆的紅潤,有些不知所措道,聲音懷揣幾分顫抖道:“方才我在樹後一不小心睡著了,什麽話也沒有聽到。”


  少女聽聞後抿嘴笑得更加清脆,仰麵享受晨光熹微和花開馨香,帶著一絲催促,柔聲道:“讓你幫我推秋千,你解釋這個做什麽?我和夜楓師兄即使聊了什麽,被你全聽到了,又有何妨?”


  晨燁深垂臻首,漲紅了臉,連連道:“師妹,說的是。”便移步轉身到她身後,用手將秋千將往前推去。


  “再推高一點!晨燁,我要向春風秋月。”少女呢喃道,聲音透徹如水。


  晨燁便雙臂一舉,伸手用了大力氣推去,秋千疾速來回蕩去,晃動的幅度驟然變大,向著淡藍色天際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碧空中高高蕩去,清風不再輕柔,而是用力拂過少女的麵額,裙裾迎風飛揚,宛如一隻輕盈的蝴蝶翩翩起舞,奔向猶如被衝洗過一般天空破曉的那輪旭日。


  少女眉目皆是笑意盈盈,風聲呼呼從耳旁滑過,迎麵吹亂了兩鬢前的屢屢青絲,也將零零落地的茶花吹起映入眼簾,兩三花瓣兒從臉頰晃過,更聞烈香花香,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馨逸。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捧那幾瓣繽紛的落紅,手上一鬆,一個不穩,仿佛要踉蹌地從秋千上墜下。原本身手矯捷的她,本應該自行如同蝴蝶般輕盈落地,她卻偏不,從秋千高處拋物線直墜落下,宛如一般不會輕功的少女般失足重重地向後跌去,隻是神色安然,體態飄逸,絲毫沒有任何緊張和惶恐,她知道會有一雙強勁有力的手腕從背後將自己穩穩接住,摟抱在胸前。


  果不其然,晨燁一個起跳跨步向前,已經屈膝跪地將少女公主抱式地妥妥接住,攬住懷中,呼吸的熱度在彼此口齒中交匯,少女凝視地對方溫潤如墨玉的臉龐,輕輕地用纖纖玉手撫摸了一下他泛紅的臉頰,手臂又像水蛇般攬住他的脖子,含著輕淺的笑容,發出酥軟的聲音道:“晨燁,我知道你最好了,明天還是你陪我下山祭祀、踏青、插柳。我做了青綠飄香的清明果和棗糕,都是你以往最喜歡吃的東西。”


  晨燁把頭埋著很低,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隻得鎮聲道:“白珊,我扶你下地,明天難得夜楓師兄有空,更難得他有心情外出,就讓師兄陪同你吧,看看外麵精彩的世界,師兄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下山去了。”


  “一個矯揉造作,一個煞是無聊,恕我不奉陪了。”夜楓嘴角輕蔑一聲,拂袖而去,目光空洞而並無留戀的意味,棱角分明的輪廓宛如朗朗碧空中冷傲孤清的鷹,遠去煢煢孑立的背影,散發出不寒而栗的冷漠與傲視天地的強勢。


  少女的麵色的容光似初春的雪,蹣跚而來,蕭瑟而去。她倔強地將委屈含在眼眶,從晨燁的懷裏起身,扭頭避過晨燁關切又略顯尷尬的目光,引袖掩去徘徊於眼角的一絲淚珠,帶著溫婉而沉靜的笑意招呼道:“晨燁,我們繼續蕩著秋千,你再來推我。”


  她見晨燁佇立在一旁,垂著眸不見動靜,斜睨他一眼,頗有不快之色,帶著幾分焦灼道:“怎麽了,你也不願意陪著我了嗎?”


  晨燁蹙了蹙眉,惴惴道:“夜楓師兄現在還沒有走遠,如果你們有誤會,還來著及當麵解釋清楚。”


  少女臉色倏然如寒霜凍結,默然片刻,抿一抿鬢發,嘴角蘊著雲淡風輕的笑意,一字一句地道:“他從來都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誰跟他有什麽誤會,非要自討苦吃不可。”


  晨燁打量了她一眼,心下黯然,語意沉著:“其實,自始至終,你對夜楓師兄還是在意的,隻是你們一個高冷,一個倔強,誰也不願意先低頭,才讓彼此之間埋下隔閡的種子。”


  少女收斂起笑意,絞一綹絲發在手,仰麵指間一舞,夾住迎麵飛來的一朵飛花,低頭輕嗅了一下花香,便放手任其隨風飄零,目光湛湛,掠過一絲茫然的酸楚,不過心念一動,更多了幾分一覽了然的透徹,側身輕盈豔麗的倩影,對著晨燁喃喃道:“如果一個人想要遷就另外一個人,無論她是否任性,是否倔強,是否無理取鬧,都會放下不屑一顧的高冷姿態。如果一個人不想妥協另外一個人,無論她是否溫婉,是否賢淑,是否善解人意,都會保持不近人情的高冷作風。所以,兩個人產生隔閡的原因,並不是緣於一個高冷,一個倔強的性格,而是你並非是那個值得他遷就或者妥協的人。”


  晨燁若有所思,眼光拂過她驚鴻一蹩的身影,苦澀一笑道:“白珊,你與夜楓師兄的心思都是這麽細膩多變,讓人難猜。”


  少女的目中泛著一星不易察覺的感傷,嫣然轉眸,輕盈旋身重新坐在秋千上,對著晨燁矯情道:“讓你推,你就推,從哪裏學來得那麽多顧忌和憂慮,是不是也這般矯情?”


  晨燁勉強笑了笑,目光一清如水,臉上露出溫潤如玉的柔情,和白珊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覺得充實而快樂,即使他心中知道她在心底藏匿了另外一個人,也無暇妒忌和憎惡,隻要每日一覺醒來,看見墨藍天幕中的一抹晨曦爬上窗欞的格子,將陽光篩成碎金,傾瀉落在梁柱和地板上,他就想到這一天明媚的時光又能看到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她,陪同她一起放風箏,一起做迷藏,一起下河撈魚,一起提筆作畫,一起習武練劍,心中甚是歡喜,整個人沉浸在欣欣然的甜蜜中。


  平常日子裏,晨燁也時常陪同白珊蕩秋千,隻是這一日的時間格外的長,從晨日的辰時到了午後的未時,再到日落的酉時,耳旁的風聲從涼風習習到風和日麗,再到春寒料峭,白珊似乎不知疲倦,興致盎然,茶花依舊嬌滴滴,花朵零星被風吹落碾作塵,虞美人依舊鮮紅似血,綻放出無比絢爛的姿容輕歌曼舞。


  無憂穀的侍從們送來了鮮花餅和枸杞刺玫百合粥,最好的美食,理應順應大自然的腳步,遵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萬物生長規律,吸收天地之間的精華。“春吃花,夏吃葉,秋吃果,冬吃根”,這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也是無憂穀日常飲食習慣的講究。《黃帝內經》曰“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春宜養陽,重在養肝。枸杞刺玫百合粥有利於疏肝理氣。同時將桃花、玫瑰等花瓣入糕、入饌,加工料理,以五穀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氣味和而服之,以補精益氣,既符合“君臣佐使”中醫用藥之道,也符合烹飪學“四五配膳”之理,且鮮花餅在製作過程中保留了花瓣的味蕾,入口酥皮散落,一股濃鬱的花香撲麵而來,宛如置身繁花錦繡之中。


  可惜白珊並沒有胃口,不似往昔偏愛,一口都沒有品鑒,隻顧蕩著秋千,整日下來也是滴水不沾。晨燁隻好陪著她,食不甘味,任鮮花餅和枸杞刺玫百合粥從晨曦放到了日暮,均未動過。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樓頭畫角吹酒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秋千影。”白珊看著一天的春光漸漸逝去,夕陽西下的餘暉將自己的身影慢慢拖長,最終成為了一抹虛晃,化成一道白光遁形。她低頭思量了片刻,回眸問道:“晨燁,你推了一整日的秋千,累不累呀?手腳都酸痛了吧。”


  晨燁撐起酥軟的筋骨,眼角眉梢皆是情不自禁的歡愉,頰生紅暈,低頭淺笑道:“不累!都說,陪伴是最長情告白,我想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無論做什麽都願意。”


  白珊別過頭,看著遠方的夕陽被一層濃雲緊緊包裹,卻仍在努力釋放出自己的能量,濃雲被鑲上一道金邊,最終夕陽西下的餘暉衝破了濃雲壓頂,如同粼粼流水一般絢爛地瀉下,眉頭微微一蹙,卻依舊顧盼有神,語氣淡然如秋雨暮靄道:“晨燁,我喜歡你親手編織的秋千,因為我能感受到被關愛,但是我給不了你想要的陪伴,我怕會刺傷了你明淨的心,更耽擱了你的似水流年。”


  “不會的,我雖然覺得世上最好的事情便是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並不追求彼此能夠有一個完美的結局,隻要能夠在身邊守護和見證你的幸福快樂,就是我此生莫大的幸事,皆已知足!”晨燁揚起清澈如水的雙眸,嘴角浮現一縷靜謐的笑意,篤定地搖了搖頭否定道。


  白珊垂首片刻,麵色帶著幾分動容,眼角泛起一絲明灼的亮光,她運用內力滲透藤條,停下了高高蕩起的秋千慣性造成的單擺往複運動,妙目微睜,捋一捋鬢邊碎發,低眉吐語如珠道:“深不過真情,涼不過人心。我沒有放下,或許是因為還不夠傷心,如果有一天我心如止水了,你還在我身邊守護,我們就一起見證共同的幸福快樂吧。”


  晨燁一臉虔誠地點了點頭,含笑凝視於她,一挺胸膛,朗聲道:“心如止水是忘卻一個人,並非不再想起,而是無論何時想起,心中都不會再有波瀾。我會靜靜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即使日子遙遙無期,我也不會改變初心。為了你,即便上刀山,下油鍋,對於我而言,也是閑事一樁。”


  “師兄,你這是何苦呢?”白珊聞言垂下眼瞼,眸中籠上一層迷茫的霧色,神情愕然,一聲輕歎道。


  “前世今生石上刻,佳緣若夢幾人得。”晨燁挑一挑眉頭,目光深邃而柔和,宛如雨後江天,澄澈如洗的綿綿秋雨,帶來竹影婆娑的清潤芬芳氣息。他澀然微笑,摒一摒繚亂的心神道:“我不怕自己滿心歡喜,迎來的卻是冰冷涼薄,隻怕你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白珊靜默不語,舉目看向托起一輪紅日的天際,輕盈一笑,麗色頓生,回首瞥見他那插在腰間作配飾的一支翠色欲流的笛子,撩撥著耳旁一串綠鬆石流蘇耳墜,臉色閃過一絲柔順的光澤道:“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好久沒有靜靜地聽你吹笛了,水天向晚,夕陽西下,落英繽紛,倒有意境,不如吹一曲來聽聽。”


  晨燁橫笛在唇角悠悠然吹奏,注目凝睇,長衫縹緲,一縷悠揚的笛聲《臨江仙》在耳畔響起,曲韻味深長,風格典雅舒泰,節奏輕鬆明快,如同清澈的泉水,婉轉流亮,又似朱雀在輕鳴,輕雲出岫。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白珊默默出神,輕聲念道,“好一個‘到天明’,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不錯,都是‘到天明’,看誰更耐得住寂寞,比誰守候更多的‘到天明’,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都不再寂寞獨飲到天明。”說著,晨燁雙眉修遠,眸中神采熠熠,光暈含情,凝目注視於白珊,唇邊露出一抹堅定的笑容。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白珊淺淺地一笑,燦若繁星的眼眸中有一縷幽冷的寒光劃過。她不知道未來的情路如何走,但明白自己不會固執地堅守,也不會輕易地放棄,因為一旦放手了,從此後便是決絕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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