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衛城遇故人
她還會拿手摸他的小臉蛋。
李叡記得,楊皇後的手冰冰涼涼的,柔軟無比,摸在滾燙的臉上可舒服了。
母後的手與他的肌膚一般嫩滑,像是牛奶鋪成了一張膜浮在上麵。
她會露出平時看弟弟的眼神來看他,那麽溫柔,那麽使人心馳神往,在母親的注視中,李叡一切的病痛都會消失。
隻是那樣的日子並不常有。
李叡曾經故意摔倒受傷,試圖引起母後的關注,他以為她知道之後會像生病時一樣陪在他身邊,可楊皇後隻是發怒,將當時在場的宮人都重罰了幾十板子,沒有過問李叡的情況。
李叡阻止不了宮人受罰,隻能聽著蔡公公他們的哀嚎聲,躲在牆角偷偷抹眼淚。
牆的另一邊,楊皇後正在陪李琰玩耍。
小小的李琰笑得開懷,笑聲傳到了牆這邊哭得正傷心的李叡耳朵裏。
他不明白,為什麽弟弟可以隨時隨地坐在母後懷裏笑,想要任何東西隻要說一聲,最多撒個嬌母後就會滿足他。
母親明晃晃的偏心刺痛了小小的男孩。
蔡公公和祁太傅他們告訴他,楊皇後是因為對他寄以厚望才會這樣。
小男孩並不明白,他覺得有愛就要說出來。
後來長大了一些,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他們都說他是太子,將來會是這天下的王。他必定會是最堅強的人。
而他弟弟李琰,是一個王爺罷了,而且是與他同出一母的親王,隻需要每日吃喝玩樂,混沌度日便好。
李叡曾經恨過弟弟李琰,他覺得是他奪走了母親原本應該給他的愛。
可每回看見李琰邁著小短腿拿著玩具和糖果朝他跑過來,歡笑著將手裏的糖果塞到他嘴裏的時候,李叡無論如何也討厭不起來比他略小的小團子了,更別提這個小團子長著一雙與他如此相似的眼睛,裝滿了讓他羨慕的天真無邪,一聲一聲軟糯地叫他皇兄。
李叡告訴自己,母後不是不愛自己,而是不能溺愛他,隻好將對他的愛轉移到弟弟的身上去。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想要與心愛的男子和疼愛的孩子一起生活而已。
可這一道宮牆豎起,父皇仙去,注定了她不能這樣做。
他這樣給自己洗腦,並且努力做著一個聽話懂事的兒子,一言一行盡力去貼合母後口中一個太子該有的樣子。
一晃多年過去。
直到某個教會他翻牆的少女重新闖進了他的生活。
他因為她,翹課去禦花園偷窺,與母後起了爭執,還衝進暗道離宮出走。
不過,這一切,他都不會後悔。
這是他第一件為自己爭取的事情。他的愛。
幸運的是,他的愛也選擇了他。
不知道母後與弟弟怎麽樣了?
李琰雖然被過繼給了致寧王,可十天裏至少有五天都還是住在宮裏。
白瑟來信還說,自從他假冒李叡被發現之後,就被勒令去致寧王府閉關思過了。
四皇叔啊四皇叔。
李叡的心裏沉默了片刻。
對於這個四皇叔,他的感情很複雜。
一方麵,李叡是敬重李齊的。
因為從他父皇駕崩後,李齊任攝政王監國,除了替李叡監管國事,作為叔父,他生活裏也給李叡帶去許多教導與關懷,代替先皇,擔起父親的一些責任。
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李叡會將李齊當成最敬重的男性長輩。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九歲那年,真的是李叡此生永遠的痛。
那一年,他失去了父親,經曆了宮變差點喪命,而且他還無意間窺見了一樁關於李齊的秘密。
李叡不想回憶起他那天看到的場景,可它像是一個噩夢如影隨形,在小小的男孩心裏留下不可磨滅的焦痕,緊緊跟在李叡身邊提醒著他,他那天無意當中撞見了怎樣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從那以後,不管李齊在外人眼中是如何正直親民,當他對李叡笑時,李叡都隻覺得心寒。
最讓人糾結的是,李齊的秘密對於李叡來說,對於旁人來說,對於大陳來說,又沒有任何威脅,甚至是無足輕重的。
隻是當時帶給李叡的衝擊太大,他到今日仍舊無法釋懷。
他可能會懷著這樣一份既敬重又想逃避的心情對著李齊一輩子吧。
李叡翻過身,看著擺在旁邊的一隻花手環。
這是白日簡安月用摘來的野花替他編的小花環,說是有安神作用。
他把它放到頭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甜的香味頓時盈滿鼻腔,很好聞,像是她的味道。
李叡嘴角含笑,輕輕閉上了眼睛。
這一回,他不會是孤獨一人,並且從今以後,皆是如此。
翌日,眾人在日落前趕到了五衛城中的第一座城。
霍剛來迎李叡入城,將他安排在了雪熊營軍營營地裏麵。
五衛城是相隔不遠的五座獨立城池,原本分別是五獸營的地盤,一個營地占一座衛城,取營名為城名,分別是金虎城、雪熊城、林狼城、雲鷹城、浪鯊城。
不過其中雲鷹、浪鯊、林狼三營的五獸將大部隊不駐守在此,而是分別在東南西三個方位設在邊境的理事機構處,各派一員大將軍駐守。就像雲鷹營在西域的文沙關,林狼營在南蠻的南都。
如此,雲鷹、浪鯊、林狼三營在京都附近的衛城裏,隻留下了極少量對應的五獸將,其他的就都是普通的將士了。
當年三王爺和前國師造反,就是利用了三營無五獸將的空子,聯合當時五守城的總統領劉將軍,策反衛城中普通守軍,夜圍了王城。
等到之前跟李叡一行兵分兩路的簡行儉帶部隊回來之後,就去雲鷹城紮寨,到時候再把李叡接過去。
在那之前,李叡需要等在雪熊營。
他本來想回王宮去的,可將軍們好像接到了什麽消息,阻止了他,說讓他在軍營裏待著。
剛安頓好,李叡去霍剛廳中找他。
“霍老將軍,你可知我母後她現在怎麽樣了?”
“娘娘她還未康複,太醫說仍需靜養。”
李叡憂心不減:“我想去看看母後。”
“殿下萬萬不可!”霍剛立即喊出聲。
“怎麽了?”
霍剛狠狠歎了口氣:“眼下,朝中正亂啊。”
李叡剛想繼續問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致寧王李齊。
“四皇叔?”
“太子?”李齊顯然也是沒想到會看見李叡,吃驚過後緊緊握住了他的肩膀,“你可知我有多擔心你!你母後有多擔心你!”
李叡不答反問:“皇叔,你怎麽在這裏?”
“我有緊急事情要找霍將軍商量。正好,你也來一起聽。”
閑人退散,廳中隻剩他們三人。
李齊:“我已經停職了。”
“什麽?”霍剛不敢相信。
李齊滿是自責,看向李叡:“都是皇叔無用,一敗再敗,沒能替你守好國璽。”
“皇叔勿要自責,你且先告訴我,我不在的時間發生了什麽?”
“自從荀令彈劾王侍郎之後,我的權力一直被他明裏暗裏削減,從我讓步開始,到徹底交還國璽,再到今日停職,不過數月時間。他是鐵了心要讓皇嫂專權。”
“其他的大臣呢?他們也都同意嗎?”李叡沉聲問道。
“如今,隻有右丞相和他底下幾個官員還在支持我了,若不是辜老他們幾個,我可能不僅僅是停職這麽簡單,或許我也要跟九王爺一起去被派去南巡了。幸好我還有王血身份做護身符,不會像祁太傅那般被人生生打斷腿還說是摔的。”李齊苦澀地笑笑。
李叡眼眸深沉,嘴唇抿成一條線。
霍剛行禮:“殿下,王爺,老臣雖已過古稀,但臣願意做那廉頗二世,繼續上陣廝殺,為大陳拋頭顱灑熱血!”
“將軍的心意我替太子領下,你畢生替大陳守護江山,盡職盡衷,我李家對此感激不盡。不過,霍老你現下不需披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那便是守好這五衛城,替殿下護住王牌!這是太子的最後一道盾了!”
“王爺請放心,臣定當如此,以命一搏!”
“霍將軍,太子。”李齊似乎是難言,“左丞相已經住進宮裏了。”
李叡抬眸,目光炯炯:“什麽?”
李齊雖不願,可必須說話:“皇嫂臥病在床,荀令他以陪侍為由,已經在慈寧宮偏殿守了三夜。看樣子是要一直住下去。”
沉默了片刻。
“是我母後的意思嗎?”李叡的聲音低沉得可怕。
“似乎是這樣的。”
“皇叔,你可知我母後為何突然抱恙嗎?”
李齊摸了摸胡須,眼神閃躲:“聽說是急火攻心。”
“你們都這樣認為嗎?是被我氣的。”李叡的眼睛裏不知何時多了幾條紅血絲。
李齊有些不自在的繼續摸胡子,不過看表情已經默認了李叡的話。
霍剛:“殿下,娘娘這也是擔心你。我聽到你從西域過來的消息時,我差點都背過氣去。”
李叡:“我若是說,我母後的病與我無關呢?”
“太子何意?”李齊眯起眼睛,發現事情不簡單。
“有人要害我母後。”
霍剛大受震驚:“誰人敢害娘娘?”
李叡搖搖頭:“尚不清楚。”
致寧王的胡子快薅禿了,終於靈光乍現。
他道:“荀令!”
其他二人看向他。
李叡:“我原本對他的懷疑是排在後麵的,可剛剛聽過皇叔的話之後,我茅塞頓開。荀令他從第一回搭上我母後的時候,便是做好了萬全準備來的。”
霍剛不解:“殿下何意?”
“他是我假父的謠言,朝中大臣們應該比我清楚吧?”
霍剛臉上閃過難色,似乎是不想承認,可微妙的小表情早已經出賣了他。
“將軍無需為難,我自己也看得出來。他對我母後的侍奉可不止是在卷軸上。”李叡眼中血紅更甚,變得濕潤起來,他苦笑了一聲,“可我不曾想到,他要的不僅僅是靠山。”
李齊停下了手,靜候李叡後文。
李叡盯著他皇叔的眼睛,一字一頓:“荀令比我們想象的都要貪心。他想要的不僅僅是我母後,還有我。”
“啊?”霍剛疑惑地發出驚歎,“殿下,老臣沒有聽懂殿下意思。”
“他是左丞相,若是想排除異己,理應排除的也是右丞相一黨,可為什麽放著辜士別不管,反而屢次拿我和皇叔的人挑釁呢?”
李叡又道:“他的確排除了異己,我的羽翼被廢,皇叔現在也沒有了任何實權,如今,我母後獨掌龍印,他作為我母後的代言人,自然是製霸朝野。他隻要牢牢抓住我母後,再架空我,等我淪為龍袍衣架之後,屆時他與王有何異?”
“殿下是說,荀令要謀反?”霍剛圓目怒睜。
李叡看他,一切盡在不言中。
稍後,他又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下一步便是會來尋我了。接著就是拿武將下手。尤其是五獸將血脈的統領們。”
“我看他敢!”霍剛怒火中燒。
“他也許不會直接挑戰武將,但他會從其他方麵來做,擾亂五獸將提拔選調,聯合兵部在征兵與俸祿之類條例上動手腳。可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最終目的就是削弱五獸營的力量。”
李齊若有所思:“太子,我記得原先兵部的陳尚書與你關係挺近的。”
“他就是我的人,在向我宣完誓的第二天就被荀令上奏寫了封彈劾令。一封接一封,沒完沒了,他掌印之後終於將陳尚書趕出了京都,接著立馬安排了自己的堂弟接任。”
李叡想起來陳尚書那天來與自己辭別的場景就對荀令升起滿腔憤怒,恨不得拆了他寫字的手指。
一旁的霍剛眨巴眨巴眼睛,小聲詢問:“殿下,老臣有一事想問。”
“將軍直言。”
“我記得荀令有一個侄女,既然這個荀令如此居心叵測,他為什麽不將他侄女嫁與殿下呢?這樣,不是更能左右殿下嗎?”
李叡的眸子暗了下去,他捏起的拳頭緩緩放開了。
“臣失言!”霍剛急忙抱歉。
“無妨。”李叡垂眸,望著虛空。
他其實知道為什麽。
這或許是他母後愛他的為數不多的證明之一了。
楊皇後雖然放任荀令蠱惑,但是她沒有任他擺布,她心裏某處還是明白一些事情的。
她已經被荀令綁定了,她的兒子不能再被他的侄女綁住,如此,李家可能要改姓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