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默契
陸遜一站起了身,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他道:我是來幫你的。
她有些遲疑,情緒上出現了崩潰的跡象,眼裏卻燃起了希望。終於,她垂頭喪氣,沮喪得宛如秋天的落葉,嘴裏嘟囔道,我不是在懺悔,我一點都不後悔。
他忽然蹲下來,在她的膝前,仰視著她,道:我不希望你這麽好騙,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信。
她笑笑,伸手摸了下他的頭發,道:我沒有那麽好騙,你想要什麽,我都懂。
他明顯受到了傷害,起身朝後退了一步,有些話他害怕講,怕打破那種微妙的平衡和信任,然而她還是誤解了,他冷冷道,陸遜一不是個好人,但也沒那麽壞。然後就轉向了窗外,背對著她說:我不是要占你便宜。
他忽然停住了,望著窗外的夜景,說:也不能否認,我做夢都想。
這句話表達的形式比內容更令他感到,震驚。以至於他一出口就有點不知所措了。他也沒預料到自己這輩子會對女人說出這樣的話,這大大超乎他對自己的判斷。
他轉回身,把外套蓋到了她身上,說:我不要你用這種方式報答。
她的臉頰有點泛紅,兩個人都沉默了。
她最先恢複了平靜,說:那麽你叫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索取報酬嗎?作為幫我保守秘密的報答。
他說,不,我根本不想要報答,也不配。
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外,尤其是說“不配”兩個字時,那種痛苦的表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她想要問,直覺又告訴她,也許不該節外生枝。
於是她保持安靜,就聽他道:約你出來隻是想單獨和你說一件事。你現在很危險,必須馬上離開上海。說完,他才發現自己這話等於沒說,每一個在上海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危險。
於是他道,我去想辦法給你和孩子們買火車票。
他確實很為她的安危感到焦慮,連點煙手都顫抖了,她上前幫他點燃後,和他並排站在窗前看夜景,這個咖啡館看起來平淡無奇,沒想到裏麵還有這樣的位置可以居高看租界夜景。她也沒想到戰爭時期,仍然有這樣歌舞升平的夜景可以看,仿佛戰爭在離此遙遠的千裏之外。租界內徹夜通明的電炬,透過幽暗的夜空,與閘北的火光連成一片,映紅了半邊天。一線之隔,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地獄裏麵的人饑寒交迫,天天幻想著天堂。
他們就這樣站著聊天,麵對麵會令談話難以繼續,她很感謝他把這一切都做得自然,避免了她的難堪。
她問,你都知道了什麽?
他說,我原先隻是在廚房發現了藥粉,好奇你為什麽要那樣做,直到昨天我知道了蔡麗娜的真實死因。
她緊閉的嘴唇顯出沮喪的神色,好像被暴露的某種身份厭惡給予了她致命一擊,同時將她某種美滿的麵具完全打碎。這簡直和赤身露體沒什麽區別。
他安慰她道,你不用覺得恥辱,他的行為和你沒關係。
她笑道,那麽,現在,你不僅知道我不守婦道,而且心腸歹毒,還知道了我的新身份。正直的人都該躲著我,像躲避瘟疫一樣。
她看上去十分沮喪,他簡直不知道要怎樣安慰她,隻好轉身將她擁抱,低聲道:我從來不這麽認為。他們緊緊相擁,好像已經熟識多年,心內據是緊張不安。
是的,人生的險惡不僅包括路遇險境,還有一種就是滯脹在轉瞬即逝的仙境中。
她忽然道:這裏的包廂能當酒店房間嗎?
他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他道:這裏不行,我們得出去找。
她飛快拿起自己的提包、裹上圍巾,說:走,我們找家酒店!
見他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她低聲囈語道:我做夢都想。
陸遜一不由歎口氣,說:我也是,初次見麵後的每一分鍾都在想。
隻是沒想到的,空置的房間太難找了,從高檔的酒店、到尋常的街邊旅館,好像整個世界的人都擠到了法租界,反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詢問了多少家酒店,從睡眼惺忪的前台那裏,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
等到他們又一次失望著走出酒店大門,還沒來得及表達沮喪,就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又有點像是雨聲,齊刷刷的從街對過穿了出來,隨即就是低沉的喝令:打起精神,都跟上來!
看得出來,周圍的行人和他們同樣驚訝,而且眼尖的她竟然還看到路邊有一位高大的金發攝影師,正在調整三腳架上的相機,同時用法語和身邊的助手交代著什麽,她略懂一點法語,立即明白了今夜自己正在目睹一個怎樣的曆史場景,就聽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低聲道:南市失守了。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地獄奮戰多日的國軍士兵終於離開了修羅場。也就是說,上海終將淪陷。他四下觀察,辨認出來這裏就是南市通往法租界的交通要道之一的楓林橋,原來他們兩個竟然跑了這麽久的夜路。
深夜路上的行人不多,除了軍隊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軍官的喝令、以及那位法國攝影師有條不紊的動作,幾乎沒有別的聲音,路人們都停下腳步,用注目禮來表示對眼前這支軍隊的敬仰。雖然無聲,然鎂光燈閃耀的瞬間,街麵上猶如閃電般明亮刺眼,可饒是如此,士兵們仍無動於衷,並沒有人對此表露些微驚訝,借著那閃耀的瞬間,路人能看得見他們臉上疲憊至極的表情,連眨眼或是歎息這類的小動作都沒有,盡管他們還在有條不紊的行動,臉上卻都是一種猶如石刻般的深深疲倦,這些士兵的神情令她想起兵馬俑。
短短的幾分鍾,她先是想起了空軍服役犧牲的弟弟,繼而又想起了遠離故土後的種種顛沛,甚至還包括丈夫,當然,還有他。想到這裏,她不由伸手握緊他,他也緊緊挽住了她的手。
一直等到隊伍遠去,他們才擁簇著,很有默契的走上回霞飛坊的路。在弄堂口時,他們遇到了下夜班的夏鳳池,兩個人誰也沒有把手收回去,好像新婚夫婦那樣坦然鎮靜,陸遜一和她打了招呼,傅太太衝她笑笑,看上去毫無扭捏,夏鳳池也沒有表露任何驚訝神色,她甚至問他們要不要吃夜宵,他則說起來剛才的親眼所在,夏鳳池道: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了。
是啊,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