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租界

  等他進了租界，發現又是一種境況，街上到處都是難民，有席地而坐的，有帶著家具行李的，聽說旅館都住滿了，好一點的酒店住宿費價格翻倍還搶不到，幸好法租界的公董局還比較同情中國人，允許難民到租界避難，隻是這樣下去的話，影響街容市貌是小，萬一儲糧不夠，引發搶糧風潮，就很容易導致動亂。


  連何太太石庫門房子的一樓餐廳裏，也多了一對夫妻：小妹姐和她的丈夫老龔。小妹姐抹眼淚說：想回寧波老家啊，可是火車站根本買不到票子！她想起昨天在火車站，不知道是不是巡邏的印度人頭上包著大紅布太醒目，日本人的飛機炸彈直衝著他們就下來了，於是火車站台上瞬間亂了套，逃難的人們有的朝火車上衝，有的朝外麵跑。她和丈夫被衝散了好幾次，連行李都找不到了，迫不得已，隻好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來找傅太太，沒想到她那麽好心，很快就把他們安頓下來了。雖是個臨時的住處，總算是安身立命的地方，隻是房東太太收了錢還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


  在這個混亂的節骨眼，喬治還特意來夏鳳池，並且為她帶來了家書。烽火連天月，家書值萬金，夏鳳池當即拆開書信，又默默把信箋折好塞進抽屜。喬治忙道：伯父伯母還好吧？夏鳳池強笑道：寫信時應該是還好的，隻是如今北平和外界通話通信都受限，哪怕是一丁點的消息，也總比沒有強。喬治道：聽說你要結婚了。夏鳳池點頭說：他是個工程師，跟著茅以升先生在修橋。


  他聽罷轉過身，望著窗外的河景，所以夏鳳池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見他說：嗯，你結婚了一定要通知我。她不知道要說什麽，隻得道，好。


  兩人都感慨，才不過幾年功夫，世事就壞成了這幅樣子，北平才是說完就完，不過兩三天功夫。眼看著連上海都要被戰火荼毒。夏鳳池問他要不要出國，喬治說他不會走，自己學中國法律的，難道去國外當律師嗎？他們不由又說起了近期租界發生的好幾處暗殺，有的是商人，有的是賦閑的政客，夏鳳池說，巡捕房準備嚴查嗎？喬治苦笑道，這些人都是有通日嫌疑的，凶手的槍法很準，幾乎是一槍斃命，可見是有組織的刺殺。受害者的家人也心知肚明，哪裏敢要求過甚。喬治又問她要不要參加租界難民救援署的工作，夏鳳池連忙說好。


  這時就聽見外麵飛機轟鳴聲，大家不由都出來觀看，但見碧藍的天空有太陽旗標誌的飛機魚貫而過，喬治低聲道：這是去南市區的。這時傅太太也帶著兩個孩子出來，大家一想到過不了幾分鍾，就又會有同胞慘死於炮火中，每個人都覺得心如刀絞。


  傅太太抱著小女兒，對孩子們說：你們的舅舅就是開飛機的，專門打這些日本人！叮咚聽罷跺腳道：以後我也要打日本人。


  喬治笑道：希望你長大後，這片土地上沒有日本人可打。


  大概是想起來什麽事情要交代，喬治下樓去打電話。夏鳳池問傅太太：你怕死嗎。傅太太沉默片刻方道：死了的話隻有認了，隻要別受太多罪。夏鳳池望著天空說：我不怕死，但我怕家人因為我離世遭罪。傅太太說，我懂你的意思，一個人要是無牽無掛的倒也算了，假如我死了，會給那些愛我、需要的我人帶來的痛苦，比如我的父親、兒女。夏鳳池詫異她竟然沒有提丈夫，傅太太笑說：如果我死了，傅先生很快就會再找個妻子。


  夏鳳池猜測，傅太太的婚姻也許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美滿。


  這時候喬治已經打完電話上樓，聽見傅太太說遇到一戶山東老鄉想在附近租房子，卻根本找不到。他道：把他們介紹到山東會館，那裏有地方住而且便宜。傅太太連忙朝他致謝，就帶著孩子們回屋了。


  喬治望著她的背影，對夏鳳池道：她夫家真的姓傅嗎？我覺得有點眼熟，又想不起來哪裏見過。夏鳳池本來想打趣他見了漂亮女人就說眼熟，轉念一想就沒說，隻說她丈夫傅先生在商務圖書館做編輯，喬治拍了下腦袋笑道：咦，難道我記錯了？

  自開戰以後陸遜一白天幾乎就很少在家，這天他連續在醫院做了幾台手術，實在吃不消，便回家想睡個覺，哪知道回來後隻是覺得燥熱，反而睡不著，隻好到廚房取水燒點咖啡。就見小妹姐正在洗菜，他知道她逃難至此，少不得安慰她說這個節骨眼坐火車也不安全，倒不如先在租界住下。小妹姐可能剛哭過，眼睛有些紅，她低頭喃喃說：傅先生傅太太心地好，幫我付了房租，還給老龔找了活兒。要不然我哪裏能安安生生在這裏。這時就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小妹姐忽然笑了，陸遜一的心撲通，他知道是誰來了。


  果然，就聽見她溫柔的聲音：陸大夫，新衣服已經穿上了，還合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