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逃難
想不到華夏故都、前朝首府，北平竟然也會有兵臨城下的這一天。
1937年的6月，北平已岌岌可危，林父很快的做出決定：兒子夏荃暫時先留在廣州，女兒夏鳳池南下避難。夏鳳池剛要表示抗議，老父就道：留下來，不做順民就做漢奸，要麽就是死。
正是這句話，聽得她心酸：倘若豁出大半家產，或者去請一些故舊門生幫忙，弄幾張南下的火車票甚至機票，對老父而言都輕而易舉，如今聽他口吻，大有寧可玉碎不肯瓦全的打算，即便是殉國也未嚐不可。母親察覺到不安的氣氛，連忙道：一家人不能都做了亡國奴，你要麽隨沈湛南下去上海，或者去廣州與哥哥匯合，中國這麽大，日本人不會一股腦都給吞並了吧？說不定日本人很快就從北平撤走了呢。
夏鳳池父女交換了個眼神，明白彼此都認為這是個天真的想法，但卻都沒想要去拆穿。
母親強笑道，你就當和沈湛去度蜜月，過個一年半載，還帶著我的外孫回家省親！
一年半載？
夏鳳池雖然對政治並不精通，卻知道日本人吞並華夏的狼子野心，豈是一年半載就能夠消弭的。想不到自己也有背鄉逃難的那一天，她無言，唯有垂淚
沈湛倒是很讚成她離開。
他是位橋梁工程師，5月份聽聞美國金門大橋的竣工，激動萬分，希望正在參與的錢塘江大橋營造也能夠盡快結束，成為連接南北交通的錚錚鐵骨。他對大橋的關心已然超越自己的日常生活，洗臉時會說，吃飯時會說，偶爾有關大橋的話又會戛然而止，沈湛解釋是突然覺得大橋太重要，怕被語言褻瀆了。
夏鳳池明白，這個曾經專門來北平考察，吟唱著“滄州獅子應州塔，正定菩薩趙州橋”的工程師，所麵臨的艱巨任務不亞於一場大會戰。所以即使她去了上海，麵臨的也隻是寓居一耦的獨身生活，姑媽白太太一家已經去了昆明，她要好的幾個上海朋友，有的在重慶，有的早就出國避難。她不害怕孤獨，隻是不喜歡獨自站在安全的地界隔岸觀火。
再說，難道上海就是萬無一失的安全？日本人不會攻打上海？
沈湛嚴肅的說，當然有可能進攻上海，所以最好你能盡快去廣州和夏荃會和，等項目完了，我也南下。他說這話時，兩個人正在北平東四牌樓長途汽車站告別，那地方也叫豬市，北平全市每日所用的豬，都從那裏分發。在豬的慘叫聲裏，他們想哭，又想笑，一肚子的依依不舍都變得不合時宜，夏鳳池隻好說：你坐汽車先去河北吧，咱們在上海見！
到了上海，她剛住到酒店，就收到哥哥的電話，他說兩國如果開戰，廣州不見得比上海更安全，所以建議她不要盲目南下，先靜觀其變。正好他有個老同學36年就回國，在山東教會醫院工作，現在又來到上海的仁濟醫院，他嫌宿舍清苦，也在找地方住，夏荃建議妹妹和老同學住的近一點最好，互相有個照應。
夏鳳池隨即就聽到一個名字：陸遜一。
她脫口道：原來是陸博士！他還是那樣討人嫌嗎？
夏荃大笑，說本來他都要在美國結婚了，不知道為什麽和對方鬧掰，據說這次之所以要從山東調到上海，也是由於一樁桃色公案，因為一個本地的軍閥要搶他來做女婿。夏鳳池哈哈笑道，陸博士真是中美通吃，趕得上美元了。
夏荃說：可不是，陸博士和美元一樣硬挺，又像美元一樣驕傲。
上海沒有什麽故舊親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能見到故舊，夏鳳池倒也欣慰，雖然他那種自命不凡的態度，向來沒給她留下什麽好印象。她記得這位陸博士向來自視甚高，而且對此毫不掩飾。聽哥哥說，當初他們在國內一起讀教會高中，全班15個同學，隻有他不是教徒，校長流著眼淚對他說：你雖成績優異，名字刻上了銀杯，但你不信教也就不能進天堂。
陸遜一回答的也幹脆利索：如果你去天堂，那我那就進地獄好了！
很快她就又一次領教了陸遜一的做派，他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讓她速速搬到霞飛坊。他在電話裏很得意的說，霞飛坊絕對是個好地方，你不用看就能閉眼把這事給定了！這越發驗證了她印象裏的陸遜一真是沒變化。夏鳳池很堅決的說，她必須先看下再做決定。陸遜一在電話那頭嚷嚷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做麻煩。
等他們見了麵，夏鳳池才發現這位陸遜一比她印象裏強壯高大了不少，濃密的眉毛下麵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稱得上相貌堂堂，但他不愛笑，麵部表情簡直像貓頭鷹一樣冷峻。重逢後，看見她第一眼，他就歎道：女大十八變，可是丫頭你怎麽沒變化呢？
夏鳳池立即道：你也沒變化，和你小時候一樣，看上去說多大都有可能。
陸遜一說：這話真是傷人。她朝他眨眨眼道：這要看你從哪個角度想了。
說完，她又打量了他，他衣著很隨意，頗有幾分不羈的意思在裏麵， 6月裏頗熱的黃梅天，他身上那件灰色的長大褂上有好幾處油漬，更兼腳下一雙毛了邊的黑布鞋，鞋底都磨得薄了。可這並不妨礙陸遜一的自信滿滿，他去看房間時的氣派，好像領袖視察凡爾賽宮，所以盡管精明的房東太太對他們這對男女有一百個好奇，還是小心應付，反而是夏鳳池被她那種打探眼光瞧得不自在，隻好轉身把目光投向了眼前的這棟三開間的石庫房。
天井算是比較寬敞，陸遜一打算租樓下的套房，夏鳳池可以住在樓上，據說二樓還住著一家四口。麵對房東太太的好奇，陸遜一財大氣粗說“我現在身上就帶著錢，能先付你三個月，夏小姐的我也一道付給你。”
何太太立刻笑道，哎呀，陸醫生你真有眼光，霞飛坊是數得上的好地方，客廳裏麵有壁爐煙道，衛生間的抽水馬桶是英國進口的，廚房間的煤氣什麽都不缺，這個價錢絕對找不到第二家，保準你們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