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國寶

  她在空無一人的故宮裏迷路了，四下裏安然無聲，隻能聽到自己劈啪的腳步聲。


  她起初還有些好奇，漸漸心生懼意，好不容易跑到太和殿附近，空蕩蕩的廣場上仍然隻有她一個。這時，她看到玉帶橋下有位帶刀侍衛，身穿八旗兵的白盔白甲。她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過去，可無論沿途她怎麽喊，那人總歸背對著她不肯轉身。


  她走近才驀然發現，那侍衛原來竟是個紙人，五官都是濃墨畫上去的，在慘白的臉上觸目驚心。


  夏鳳池從午睡中被嚇醒，久久不能緩神。


  宣統皇帝被趕走後，故宮博物院每年都有對外開放的時節，她去過幾次，展廳裏的很多物件上都貼著“清室善後委員會”的封條，對於她這樣一個外行，實在沒甚可看。倒是一些沒開放的宮殿曾吸引過她的注意。


  從緊閉的宮門裏朝裏張望，朱紅的宮門早成灰白，有種時光裏滄桑巨變的驚心動魄。有一次，她正趴在門上，就被一個胡子很長的老先生叫住，那就是故宮博物院的首任院長：易培基。


  易先生和她父親交好，也很喜歡她，每次見麵都鍥而不舍的說：小六，做我的徒弟吧！夏鳳池對那些古董毫無興趣，但是架不住易培基家裏好吃的多：夏天的荷葉包子，秋天天福號的醬肘子，冬天的梨和果子幹，林林總總，她真是百吃不厭。於是每次易培基說要她拜師，她就含含糊糊應付著老夫子，先把他的存貨吃完再說！


  回憶起易先生，夏鳳池不由有些難過：春節前，他就已經上了民國政府的要犯通緝榜。


  她正在床上輾轉反側，就聽見不前院客廳的談話聲越來越明顯，對話的人明顯火氣很大。夏鳳池小心翼翼的推開窗戶，聲浪和初春的冷風一起灌了進來。


  來客用質問的口氣道：你是覺得我沒有能力鑒定那批字畫？

  她的父親夏傑暉說：“我隻是覺得這事情處理的太草率了。現在黑白兩道都認為易培基監守自盜，手裏藏著一批價值連城的古畫國寶，堂堂的故宮博物院院長成了通緝犯。”


  客人應該是黃賓虹，夏父和他頗有交情。


  就聽黃賓虹忿忿道：“我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夏父說：“鄙人相信黃先生的眼力，但我不相信清朝皇帝，那些所謂的內府精品，不見得都是真跡。”


  不管是黃賓虹，還是夏鳳池，腦中第一個反應就是：皇宮會有贗品？


  夏父苦笑說：“皇帝雖然九五之尊，並非樣樣都精通，尤其是乾隆，附庸風雅是一貫的，或許被騙了、或許將錯就錯，全有可能。家嚴曾經幫一位旗人鑒定過古畫，那人是****的後人，乾隆賞給他們家的畫作已有百十來年，誰能想到也是贗品！”


  客廳裏沉默良久，隻有時鍾的滴滴答答。


  夏父又道：“而且如今舉報易院長的那位沈副院長，一向是混跡政界的投機分子，副院長這個職務對他而言，無非是沽名於鄉裏，釣譽於同僚的工具。我就不信故宮國寶南遷的重任，這等宵小之徒能夠擔當得起！”


  黃賓虹終於開口了：“難道黃某成了千古罪人？罷罷罷，國寶南遷，是南京政府的大計，豈是你我能夠置喙的呢？”


  兩人再無話說，客人也悶悶而去。


  夏鳳池這才推門而入，小聲道：“黃伯伯生氣了？”


  夏父道：“也是我太焦慮了，節前我以律師身份，在南京法院看到了你易伯伯官司的卷宗，沈某人舉報的所謂證據都是捕風捉影，沒有一處能夠站穩腳跟。我在想，沈某人為什麽不在北平打官司？他心虛，北平的地方法院他沒有熟人，不好糊弄！”


  知道父親動了怒氣，夏鳳池還想安慰幾句，老父估計是覺得多說無益，轉移話題道：“你明天要去天津對吧？”


  夏鳳池笑道：“何青鳳要過生日，正好她姨夫姚芹齋隔天做壽，所以邀請我多留兩天。”


  姚芹齋是個生意人，青鳳打小就被姚家收養，和夏鳳池是無話不說的高中老同學。


  夏父沉吟片刻道：“哦，既然趕上人家做壽，也不好空手去，家裏正好有一套極品的胡開文徽墨，拿過去送給姚老先兒。玩幾天就快點回來。”


  夏鳳池笑道：“姚芹齋在古董行的地位可謂是呼風喚雨、一言九鼎。被您這一叫，就像潘家園擺地攤的老板。”


  夏父不語，許久才道：“姚芹齋對國民革命有功，曾將倒賣古董所得悉數捐給了中山先生的革命事業，並在推翻北洋軍閥奉獻了一己之力，這是我敬重他的地方，我也知道他在紐約麥迪遜街開著美國最大的古董店，他的名氣和人脈使他成為海外許多博物院的供應商和顧問。可是，經姚芹齋的手，賣給西方人的中國文物不知有多少，國寶流失，他罪不可恕！隻是當前沒有合適的法律來辦他，叫我說，他可比易先生更適合吃牢飯。”


  夏鳳池撇嘴道：“老夫子，不和你多說了，在你眼裏有罪的人太多。”


  第二天，司機送她去火車站，臨走前，母親給她準備了兩個大皮箱。夏鳳池撒嬌道：“我就去兩三天，又不是度長假。”母親說：“姚家的壽宴可是個名利場，那些太太小姐都是什麽人，我門兒清！”


  夏鳳池道：“我又不是過去窮顯擺的。”母親笑道：“傻丫頭，你不是，保不準別人是，我可不想你被襯托的太差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