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回憶(下)
夏鳳池脫口道:“以前你住的房間就在二樓吧,就是我現在住的那間。”關佩珊奇道:“你怎麽知道?”夏鳳池道:“因為你來桃源第一天夜裏,曾經去偷偷看過這間房子。”
關佩珊道:“啊哈,是的,馥蘭被嚇到了嗎?哎,可憐的姑娘,我不應該,我實在沒想到會舊地重遊,而且還遇到了傲生。”
她繼續說,當時她母親的老友也就是譚太太出麵幫了自己一把,願意支付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寒暑假可以住在譚家。考慮到將來的生計問題,她選擇學醫。
夏鳳池問:“然後,你就和梅先生分手了?”關佩珊道:“是,在我上一次離開這座房子時,就打定主意不再與舊世界聯絡。”
“你不想連累他?”
“哦,我痛恨一切戲劇化的生死別離,我可不想像個傻子一樣哭訴自己的遭遇,然後等著稚嫩的小男友想辦法救自己脫離苦海,每個人都要盡量靠自己解決問題,不是嗎?”她說這話時表情嚴肅,夏鳳池不由驚訝於她的早慧,雖然她也很讚成這種想法,卻懷疑倘若自己遇到同樣的局麵,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如此處理。
關佩珊又道,這次重逢時,或許是很多事情過去太久,我比較能夠平靜麵對,而且他顯然過得也很好。
沒有眼淚,沒有哭訴,隻有平靜,哪怕是婚姻不那麽如意。但是,聯想到前幾天梅傲生的表現,夏鳳池想,內心被打破平靜後,久久不能忘懷的也許是他。
夏鳳池忍不住道:“那你們深夜重聚,並非為了重敘舊情嘍?”關佩珊說:“你以為我們是在敘舊?不不不,我們在討論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但我認為不該說出來,首先那隻是我的猜測,沒有實證,其次,那也和這件案子無關,請你信任我。”
沉默中,夏鳳池覺得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就好像有人踩到枯枝上後發出來的。可惜此刻月亮鑽進雲中,花園裏夜色漆黑,她連關佩珊的麵孔都看不清楚。
她清清喉嚨,繼續道:“為什麽昨天中午何探長指責你有嫌疑時,你並沒有提供不在場的證據和證人,你是不想讓若蘭難堪,對嗎?”
關佩珊立即反問道:“難道就因為沒有不在場證據,就說我是凶手嗎?”她又躊躇了那麽一小會,才說:“至於梅傲生如何與若蘭解釋,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兒。”
她們此刻已經繞到了花園底部,便開始朝回走,關佩珊好奇道:“夏小姐,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對這些事感興趣的。”夏鳳池攏攏頭發,笑道:“去佘山時,梅傲生的表現很奇怪,那時我就開始注意到了他,他總是話裏有話,有所暗示,但很明顯又不是給我們這種不知情的人聽的,看上去他頗有些怨氣,而且有一次吃飯時,譚太太談起桃源曾經鬧鬼,你糾正說沒有,我當時便想,你必然是這裏的舊主人或者非常熟悉這座宅邸,而且你和梅先生也是舊相識。”
關佩珊頷首微笑道:“好聰明的女孩!”
言罷,她用指尖按著下巴,似乎在思考一件為難的事情,隨即就聽關佩珊笑道:“喬治的腿傷,也真夠難為了他。”夏鳳池抿下嘴唇說:“我差點被他騙過。”關佩珊嘻嘻一笑,說:“昨天我見他疼得齜牙咧嘴,就給他藥,問他塗上去感覺如何,他說清涼得很,那時我就猜他是裝的,因為這藥用了微辣。好在今天大家都心事重重,沒什麽人惦記這事兒。”
說起藥品,夏鳳池又想起一件事,她說大少奶奶你給姚馥蘭的藥是用來做什麽的?關佩珊“哦”了一聲,沉吟片刻才道:“那是我托人從國外帶來治療梅毒的藥,鬆林吃了有一陣了,昨天下午得知他們的關係後,我送給姚馥蘭一包,這藥不會影響胎兒,所以昨晚開完家庭會議,譚老爺說要修改遺囑,給未來的孫子留下一份財產時,我還特意又告訴馥蘭讓她不要擔心這種特效藥。”
怪不得關佩珊不肯當眾說出來,都到了那個節骨眼,她還要顧全別人的顏麵。像她這樣的女人,縱然受過很多折磨,卻仍然心懷慈悲。
夏鳳池不由為她感到惋惜,譚鬆林和梅傲生都配不上她。
而姚馥蘭,這個可憐的小女人,飽受病痛的折磨卻忍著不去醫院,恐怕是不敢去看病,怕所有的恐懼都成為現實。但是,夏鳳池更想了解的是關佩珊提及的“修改遺囑”,見她對這事兒感興趣,關佩珊道:“你和喬治離開餐廳後,剩下的人意識到留下的都是家人,氣氛一下子冷清了,都恢複了真實的麵目。”
夏鳳池竭力辨認,她說這句話時口吻是否含著譏諷,卻沒有任何發現,關佩珊又恢複了日常生活裏慣有的平靜冷淡。
關佩珊說,當時譚鬆林拒絕表態,既不否認那孩子是他的,也不承認,老頭子很生氣,作為兒女經濟的依賴者,他希望每個人都像奴隸一樣順從,並以這種順從作為最大的回報。而馥蘭明顯是情緒糟糕,簡直泣不成聲,姚富麗則站出來說,假如孩子生下來,她可以親自撫養。
大家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因為老頭子年紀大了,再為譚家填丁的幾率不大,倘若姚富麗手裏有譚家的一男半女,必定有利於鞏固她的地位。沒想到一直沉默的馥蘭立即反對,說無論如何要親自撫養這個孩子,她也絕不會嫁給譚鬆林,不管是做大老婆還是小老婆。
夏鳳池欣慰的說:果然,馥蘭還是有她的骨氣在的!
關佩珊也道,我也覺得姚馥蘭並非一心嫁入譚家,姚富麗也未必想讓妹妹過門。當然,肯定會有人覺得馥蘭是在假撇清,比如譚老爺,他說這事先不急定下來,一旦馥蘭產子,他都會為這孩子留下一筆財產。譚老爺甚至叫管家去通知喬治,說家庭會議散會後,請喬治過來商量遺囑的事情。
夏鳳池心中一動,她可沒聽到喬治提及此事,遺囑一改必定影響家庭成員的收益,而姚馥蘭之死,說不定也和遺囑有關,喬治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提過的?
她開始還僅是有幾分不痛快,然後壞心情就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成為一種占有絕對優勢的情緒,她幾乎沒聽清楚關佩珊後麵的幾句話。
也許是她臉色有異,關佩珊很快就敏銳的察覺到了,她小聲道:“不舒服嗎?”
夏鳳池強笑道:“還好,我覺得很奇怪,你和丈夫要離婚,卻都不肯說對方壞話。”關佩珊沉默片刻,說:“他有著強烈的反叛心,要比很多人壞,但殺人是件愚蠢的事兒,他並不蠢。”
夏鳳池道:“那麽,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關佩珊做出認真聆聽的態度,卻聽她問:“譚老爺購買桃源時,難道就一點不知道這裏曾是你的舊宅?”關佩珊說:“我覺得譚太太生前很可能對他提過這棟房子,但並沒有說明白這是關家舊宅。”夏鳳池補充道:“或者是譚太太交代過丈夫的遺願。”
關佩珊嘴角蕩開一個微笑,用非常斬釘截鐵的態度道:“不可能,即使交代過,譚老爺也不會特意為前妻買下桃源。”此話大有深意,但很可能與本案無關,夏鳳池不想再多問了。
這時夏鳳池才發現她們已經走到了花園牆邊,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塊的土地並不像花園的其它地麵那樣瓷實,因為自己的鞋子已深深陷入到了泥土中,關佩珊附身看了下,說:地上的土特別鬆泛,好像是最近被人特意翻過一遍,就是做的不夠專業。
她話音剛落,夏鳳池已經把腳拔了出來,她轉過身,看了看身後春秀夫妻居住的那間平房,輕聲道:應該不是花匠做的。
眼看著兩人走出花園,談話即將終止,就見關佩珊感慨說:“哎,這真是一個怪異的家庭,每個人都冷酷無情,無非表現形式不同。”夏鳳池聽到有人替她說出心聲,心中感慨不已。
“好啦,今天就到這裏啦。”關佩珊溫柔道,夏鳳池連忙感謝,她感慨說:“我一來到桃源,就覺得這房裏有種悲傷的氣氛,融於空氣卻驅散不掉,我四下尋找想看清楚每個人眼神,然後發現有人目空一切,有人害怕多疑,有人煩惱,有人失落,而你的沉默中似乎大有深意,今天聽君一番言語,我才算找到了答案。”
關佩珊道:“許是咱們比較投緣,我才對你很有傾訴的欲望。其實馥蘭沒有出事前,我對於這棟樓裏的某個人,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希望這隻是我的胡思亂想,我建議夏小姐最好不要插手太多,萬一再有意外呢?凡事多考慮下喬治的建議吧,他是個可靠的人。”
夏鳳池覺得她話中有話,然而關佩珊的一句話立即打消了她追問的意圖,她笑道:“每個人都有秘密,誰的生活都經不起放大鏡,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