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夜
眾人驚叫聲中,一群便衣荷槍實彈衝上舞台,就見那花豔秋先是把手裏的道具擺在桌子上,繼而朝觀眾席鞠了個躬,就隨警察走了,隻留下目瞪口呆的觀眾,戲院工作人員連忙出來喊話說接下來還有其它戲目,但觀眾們早無心看戲,紛紛退場離去。
回來的路上,白太太說:“為什麽不到後台抓人啊,衝到前台還拿著槍火,萬一出事鬧大了怎麽辦?”一直沉默的夏鳳池道:“估計花豔秋早有預感,否則也不至於把壓軸大戲提前。”
白太太愛護她的偶像,驕傲說:“這就是花老板的為人,既然收了觀眾的錢,能唱一出是一出。”
第二天晚飯時,白太太對丈夫說:“啊呀,真是比戲文還誇張,花豔秋竟然真被捕了,昨天你還不信,這事兒如今上了報紙!報上還說,曾夫人以前在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同年入學的還有徐悲鴻,但是法語不及格,隻能旁聽,你看她多厲害。”
白鶴鳴道:“那又如何,丈夫剛出事,立刻就派人把情敵捉起來,還不是一個善妒的婦人?”
白太太不屑道:“林黛玉會吃芳官的醋嗎?我覺得肯定裏麵有文章。曾夫人是那麽風光霽月的一個人,我不相信她是那種拈酸吃醋的女人。”
夏鳳池不由為曾夫人感到幾分惋惜,以她在畫壇卓然的地位,可謂廣闊天地任馳騁。為什麽要守著風流的丈夫,等他從情婦那裏回家?
這時就聽見白鶴鳴道:“吃醋是女人常態,和學問沒關係。”
白太太不屑道:“咄!你要是有個相好天天給你洗衣服做飯,我絕對不吃醋!”
白鶴鳴說不過太太,忿忿道:“時局不好,還有心思關心這些花邊新聞?你整天就知道吃喝找樂子,別人都為國家愁得瘦脫了像,你卻像豬玀一樣越來越胖!”
白太太平白無故被丈夫搶白,不服說:“胖又怎麽啦?我就算是豬,也是塊上等好肉,哼!”
夏鳳池不理會他們拌嘴,拿起白鶴鳴丟下的報紙,就見上麵寫著“汪精衛任行政院長,全力交涉與日本言和”。她竭力搜索著記憶,問:“曾四海就是汪精衛的心腹吧。”白鶴鳴用惋惜的口吻歎道:“可惜了,堂堂裏昂大學的文學博士,兩口子老老實實做一對藝術先鋒也罷,跟著汪精衛做什麽,節氣都保不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長鳴,白鶴鳴接了電話後麵露詫異,說:“曾家請小六過去一趟?”還沒有來得及問清楚什麽原因,就聽見樓下敲門聲,雖然不大,在刷刷刷的寂靜雨夜裏特別刺耳。他們三人凝神靜氣,先聽到樓下男仆開門後與對方交流,隨即就是男仆上樓的腳步聲篤篤,然後門外傳來男仆說話聲:“有位竇先生,遞名片說是曾次長想請夏小姐過去一趟。”
白鶴鳴這才有些結結巴巴的說:“剛才電話是曾的機要秘書打來的。”白太太嚴肅道:“大半夜的,小六和他又不熟,我下去和他們理論!”就見她披上外套,宛如披上了盔甲,隨即就直接朝樓下走去,神態上不見絲毫的慌亂。白鶴鳴跟在她後麵,不住說:“咱們當然不能由她一個人過去。”
夏鳳池站在二樓走廊裏,就聽見樓下白太太的陳詞,簡直跟機關槍一樣咄咄逼人,別看這個中年婦人平常看起來那樣普通瑣碎,關鍵時刻卻是最值得依賴的人。半晌,客廳才響起竇良卓字正腔圓的聲音:“曾先生隻邀請了夏小姐,白太太不必跟隨,實在抱歉。”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老成,而且他好像無論在什麽場合下和誰說話,都是這種篤定的穩重腔調。那種不緊不慢不卑不亢的口吻,能把急脾氣的人逼瘋。夏鳳池拉開窗簾,見樓下的院子裏有兩個人舉著傘在等候,他們身形彪悍,腰間鼓鼓囊囊的必然是手槍。
此行難免,她對自己說。
於是夏鳳池下樓,先對兩位長輩笑笑,繼而轉向竇良卓說:“沒想到再見竇先生,是在這樣的場合下,哦,不對,昨天晚上花豔秋被捕時,你也在場吧?”竇良卓衝她稍微點頭示好,麵無表情的默認了她的問題,他身上有種永遠波瀾不驚的神情和不卑不亢的氣質,仿佛世間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值得驚奇。夏鳳池拿起桌上的手提袋,冷冷道:“家父除了擔任華北政法大學的副校長,也是中央高級法院的顧問——走吧!”
汽車在漆黑的雨夜裏跑了很久,車窗裏還拉著簾子,根本看不到外麵情形。她和竇良並排坐在汽車後座,誰也沒有說話。
於是車外刷刷的雨聲和車輪濺起的水花就顯得特別刺耳,夏鳳池胸腔裏曾經閃爍的怒火就在水花聲裏漸漸沉寂,很快的,她就恢複了冷靜沉著的自我,並為之前自己的恐慌感到羞愧。
夏鳳池覺得在抵達曾公館前,她必須想法子套出點實情,她喜歡掌握主動。於是,夏鳳池先整整衣領,繼而才用若無其事的口吻道:“竇先生,今天我以什麽身份去曾府?囚徒,還是客人?”
竇良卓好似從夢中被驚醒一般,大概沒想到她會主動開口,他恭敬道:“言重了,今天您是曾府的客人。”盡管努力克製,她卻能敏銳察覺到他緊繃的神經,甚至還有幾分煩躁不安。
不知為什麽,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有點沙啞,非常富有感染力,以至於令竇良卓感到些許吃驚。因為無論他所在的官場,還是曾府,人對於情緒的外露都很克製,沒想到這位夏小姐卻笑得這麽坦蕩。他轉向她,輕聲道:“無論曾先生向夏小姐提出什麽要求,請你務必不要答應他!”夏鳳池詫異問:“為什麽?”
竇良卓簡潔回答:“危險,對雙方都很危險。”
夏鳳池當然不滿意這個答案,她說:“能再詳細一點嗎?”
竇良卓轉頭眼望前方道:“說得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