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六小姐探案> 第1章 宴席

第1章 宴席

  “春天是破曉時最好。”曾四海念叨著這句詩,望著傭人們在樓下花園忙碌,修剪枯枝什麽的,他不無遺憾的自嘲道:“可惜破曉時分我總起不了床。”


  這是個冬日溫暖的上午,他和妻子靠在二樓書房的陽台欄杆閑聊,曾夫人說:“回國後你一直沒回北平舊宅,也沒去母親墳前祭拜下,明年清明怎麽樣?”曾四海道:“不急。”


  這時就聽見樓下花園裏,傳來竇良卓叮囑園丁的話:“二樓陽台前的樹上有隻鳥巢,誰也不要動,不然明年春天鳥就找不到家了。”,

  “這孩子有點像我呢。”曾四海若有所思的說,曾夫人沒有回應,那句話漂浮在空中,仿佛被空氣吞掉。曾四海轉身望妻子,她的側麵顯得非常果斷,即使不了解她的人,也能看出來這是個堅強的女人。


  望著她,曾四海感到時光倒流,自己仿佛回到從前,變成了無助少年。


  1932年的春節夏鳳池在南京的姑媽白太太家度過,冬雨纏綿,令北方來的她覺得很稀罕,甚至希望這雨多下幾天。


  這天是大年初五,白鶴鳴對白太太道:“曾四海後天要在中央飯店請客,難得!”白太太一邊織毛衣,一邊頭也不抬道:“打他做了交通次長,就沒見過他本尊。”白鶴鳴道:“他那個脾氣,沒升官前就這樣!”白太太手口不停道:“也是,他就是藝術家脾氣。”白鶴鳴這才解釋:請客是因為德齡郡主回國了,上一次她回國,曾四海還在巴黎讀書呢。


  白太太抬起頭,見侄女仍把麵孔藏在報紙後專心閱讀,遂將腳下的毛線球一腳踢過去,等它骨碌碌滾到夏鳳池腳下,才道:“啊呀,幫我撿起來!”夏鳳池“嘩啦”一聲拿開報紙,剛把毛線團撿起來,就聽見白太太笑道:“德齡可是風雲人物,又寫書來又演戲,全套的清宮秘史。”話裏有種諷刺意味,說完她就朝夏鳳池擠了下眼睛,姑侄兩個相顧一笑。


  而白鶴鳴由於還沉浸在回憶裏,沒聽出來妻子的畫外音,隻顧著感慨道:“這次她就是為宣傳新書來的,還說要告訴我們一件宮闈秘聞,保證震驚中外!”


  白太太“噗嗤”笑道:“還震驚中外呢,前清早亡了。”


  白鶴鳴不滿的瞥眼妻子,接過女傭遞來的茶具擺好,道:“說起這個曾四海,和我家原有些淵源,後來他家遇難,我父親力所不逮,沒幫上什麽忙,還是汪精衛出錢出力送他出國讀書,我和他雖然小時親近,也都疏遠了。德齡郡主當年和曾四海的母親要好,這次她想把兩家人叫了一起吃飯,曾四海再不願意,長輩的麵子終歸是要給的。”


  白太太道:“你是個教書匠,我是個家庭主婦,咱們和他們有什麽可談得呢?罷罷罷,反正花豔秋這幾天在大戲院不開唱,我就舍命陪君子吧。”言罷她對侄女道:“不如小六和我們一道過去,否則一群老人家聊鹹豐年舊事,沒趣得很!”


  夏鳳池雖然家中並無姊妹兄弟,但在祖父這一脈的孫輩裏卻是排行第六,所以熟悉的人都喊她六小姐或者親昵的叫一聲小六。聽聞姑姑喊她應酬,她連忙回絕道:“我最不願和做官的打交道。”白太太擠眉弄眼說:“但是我向你保證,中央飯店有南京裝修最好的餐廳,也有手藝最好的大廚,你總不想後天在家吃剩飯吧?”夏鳳池本來把頭埋在報紙裏麵,聽聞此言,皺眉道:“倒是可以考慮下!”


  白太太深知侄女兒秉性,立即哈哈大笑道:“就這麽定了!”


  這時就聽見郵遞員在樓下按鈴,夏鳳池連忙放下報紙一路小跑出去。見那報紙飄落到腳邊,偌大的白紙黑字特別醒目,白太太伸頭一看,上麵標題乃是“汪精衛力主言和,稱中國當下並沒有實力與日本開戰”。


  她翻下白眼,忿忿的把報紙踢到一邊。


  沒想到吃飯那天雨下得愈發大了,根本訂不到車子,白鶴鳴隻好管鄰居借來汽車和司機,誰知司機臨時又出狀況,夏鳳池便自告奮勇開車。晚間那雨已成瓢潑之勢,大家坐在車裏,感覺簡直是乘船在河裏破浪而行。


  白鶴鳴有些害怕,連問幾次“小六,你開車沒事吧?”,白太太忍不住打斷道:“你就讓她安心開,否則沒事兒也被你問出毛病。”


  好容易一行人到了中央飯店,大家出門的熱情早被一路雨水澆灌的奄奄一息。


  他們一家三口剛進飯店,就見一位時髦貴婦正拉著位美貌女郎在大堂說話,邊上還有攝影師拍照。那貴婦見了白鶴鳴,連忙用西方人誇張的熱情朝他們招呼、擁抱,順便還介紹身邊女郎的身份,原來就是近年走紅的京劇名伶花豔秋。


  果然,這位花枝招展的貴婦就是德齡郡主,她雖年近五旬,服飾打扮之時髦鮮麗,竟不亞於身邊的名伶,不過這種動人風韻和熱情態度背後,潛藏著某種無情,一種精密算計的冷酷。像德齡這種人,一眼就能根據人們的服飾衣品以及神態舉止判斷出來此人來自於哪個階層,然後迅速在心裏掂量出一個份量,或是大有可用,或是毫無價值。比如眼前的這位大學教授白鶴鳴,一看就是個好人,無用的好人。而隨他前來的少女,臉上帶著一股堅毅的神情,不容小覷,這多少令她感到不舒服。


  夏鳳池也在觀察眼前的女士,聽說她少年時曾隨父出使過日本和歐洲,17歲時以旗人女官身份和妹妹陪伴慈禧太後兩年,深受寵愛,出宮後德齡嫁了位美國外交官,時常在中美之間往返奔波,寫點慈禧秘聞、演些清宮英文戲。能夠在深宮中討得老太後的歡心,可見德齡必然是擅長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聰明人。


  果然,等德齡看到曾四海夫婦時,之前西方人的那套虛情假意的熱情勁兒立即被摒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東方人諂媚,而白太太一旦察覺到這種區別對待,臉上就顯出一種微妙的諷刺:她的眉毛天生上揚,很有感染力,非常擅長表達類似於嘲諷的表情。


  可惜白鶴鳴書呆子氣很重,還沉浸在故人團聚的興奮中,絲毫沒有發覺宴席的氛圍已變。


  好在曾夫人是位開朗健談的女性,看得出連一向倨傲的白太太也很喜歡她。這位曾夫人據說是位知名畫家,看上去給人種非常篤定的穩重感,盡管她也微笑著和你閑聊,態度和藹可親,笑容明亮燦爛,但你知道,她的身心都沉浸在一個離俗世很遠的地方,那裏有城牆堡壘,和周圍的世界保持著疏遠的距離,而她就在自己的世界裏沉穩前行,凡夫俗子休得聒噪。這種距離感能使尋常人肅然起敬,卻也必將令身邊的親人感到隔絕。


  女眷們的熱鬧,並沒有把兩個男人襯托的無趣。最開始的時候,他們說話簡直就像兩國元首,客套話連篇。然而這種局麵,很快就被曾四海打破了。他三十多歲的年齡,容貌出眾,風度翩翩,也很清楚自己的魅力,舉手抬足間意氣風發,與其說他是位官僚,不如說更像一位闊少名流,說起收藏古玩來頭頭是道,講起文學掌故來引經據典。清高迂腐如白鶴鳴,竟然也一返常態,有了很高的談話興致,兩個人熱絡得外人都插不下嘴。


  席間,曾四海先後發表了對中央飯店菜式和紅酒的不滿,就見他先是把眉一皺,說:“這地方吃飯就是圖個好看,其實廚子的水平很平庸,還不如秦淮河邊的小餐廳,我有次和人吃飯,一頓飯就嚐到七十多道點心,沒有重樣的!呀,中央飯店這麽大的招牌,連瓶好酒都沒有?太不可思議。”說完他就按鈴喊司機進屋,讓他叫人從家裏送來兩瓶上好的葡萄酒。


  司機走後,曾四海笑道:“小報上捕風捉影,說我生活奢侈,每月要花1000大洋買酒,這簡直是汙蔑!我明明要花3000塊好不好?”德齡殷勤說:“法國人吃穿上最講究,你又是世家子弟,越發不得了。”


  後來曾夫人說起家裏的貓最近和鄰居家的貓打架,屁股上的毛被抓掉一撮,德齡獻媚道:“竟然敢和次長家的貓打架,誰家的貓這麽膽大?”白太太不緊不慢道:“可能是委員長家的貓吧?”


  曾四海聽罷,一邊指著白太太,一邊樂不可支的哈哈大笑。


  德齡好幾次都把話題引向她最近在寫的一本新書,她說自己連標題都擬好、材料也都搜集齊全,但是這書中要爆料的內容實在過於驚悚,恐怕一旦刊印,難免引發時局動蕩。這時,大家已經習慣她那種戲劇化的言談舉止,所以上述形容根本引發不了她臆想中的驚懼,這很令德齡不快,她隻好對曾四海說:“待會你可以先看下我搜集的材料,都在酒店房間。”


  見曾四海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德齡,白鶴鳴連忙說:“這麽難得的史料,我也要瞧瞧去。”


  哪知道德齡立即發出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道:“不行!”白鶴鳴的臉色頓時就很難看了。


  這時忽然聽見外麵人聲喧鬧,篤篤的腳步聲直朝這邊包廂,曾四海立即麵露警惕,他這種緊張情緒很有傳染性,刹那間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包廂大門“砰”地被推開,靠門坐的夏鳳池頓時嗅到一股脂粉香混合酒氣,熏得人直皺眉頭。


  美人如畫,就見花豔秋端著紅酒杯站在門邊,像鑲嵌在門框中的一幅仕女圖,她環視周遭,終於將眼光落在了曾四海身上,就聽她嬌聲笑道:“聽說曾次長在呢,我特地來敬一杯酒!”德齡見是熟人,笑嘻嘻的欲起身說點歡迎詞,然發現曾四海臉上的尷尬,她便又立即知趣的閉嘴,隨即訕訕坐下,原本欠起的身體隻當是為了方便整理衣服。


  曾夫人仍慢條斯理的吃飯,大有泰山崩於麵前而不驚的從容氣度,隨即聽門外有人道:“今天席麵上有長輩,是我們的家宴。”花豔秋好奇轉過身,才發現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她笑靨如花,用纖纖玉手指著對方道:“這麽俊俏好看的小夥子,明兒來我們戲班唱小生吧!”那年輕人倒是好教養,微笑中一手推著她肩膀,一手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搖,不露痕跡將她朝走廊帶過去。


  曾夫人終於開口,卻頭也不回道:“竇良卓,待會回來一起吃飯”。


  花豔秋被帶走後,房間裏仍然是她帶來的香氣彌漫,那感覺好像她還在似的。


  半生不熟的關係中,社交的麵具一旦被意外打破,簡直是度日如年,包間裏隻剩下筷子觸碰盤子的聲音,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重重心事裏,氣氛一度很冷清,於是大家不由都熱烈的期盼竇良卓能早點回來,好打破這鍋夾生飯。


  夏鳳池卻對包廂裏的氣氛察覺出一點詭異,她注意到某種跡象,這包間裏有人很緊張,有人在努力壓抑情緒,那是怎樣的情緒,憤怒還是悲愴驚異?夏鳳池說不上來,她隻是籠統的覺得,某些事情已經開始發生了。


  那時候她萬想不到,混亂、不安、謀殺將會籠罩這裏的每一個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