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怨篇

  再一次看到她,我的心跳差點停頓。


  那年她執意撕碎魂息,長眠不起。我竟不知失去陸陾對她來說是這麽殘忍的事情,要散了魂息與他一同泯滅。


  我已為妖,天界再奈何不得我,禁術這種東西,我懂得再多不過,隻是再拚湊砂兒尚未消散的魂息之時,她卻丟失了她的記憶,複生之後的她也消失不見,不知去了何方。


  八十二年過去了,我已經踏過了六界的任何角落,修為也到了六界之強的地步,卻終於在人界當初我們相遇的湖邊再度看到她。


  她仍一襲紅衣,卻赤著腳,在漫天大雪中通紅了手種植著盛情花。我眼角有些濕潤,走到她跟前,將外衣脫下來覆在她身上,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哽咽著問道:“姑娘,可是在何處見過?”


  她一愣,隨即一笑,將盛情花遞到我手中:“你這人套近乎的方式倒是老套,我可是妖,這花在我手中不會枯萎,在你手裏……怎麽可能也沒枯萎?”


  我抓住她的手,暖在手心中,逼迫她盯住我的眸子:“因為我們都是妖啊,不信你看,我的眼睛是紅色的。”


  她的眼裏終於有了色彩,騰出手緩緩將盤著的長發散開,發尾的位置已然是葡萄紫的顏色。我心一疼,將她擁入懷中:“砂兒,我來帶你回家。”


  她卻將我推開:“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在這裏等一個人。還有,砂兒是誰,你認錯人了吧?”


  我還要去解釋,猛然瞄到了不遠處來了一人。待這人走近些,砂兒幾乎是撲到了她身上:“鷺姐姐,那人好可怕,要將蘇兒騙走。”


  蘇鷺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將懷中被砂兒壓地不成樣子的盛情花不懂聲色地丟到一旁去,眼神卻示意我到一邊等著她。


  半個時辰以後,蘇鷺找到我,無奈地一笑:“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孩子,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樣了,心智永遠隻有十歲。”


  蘇鷺也曾試圖帶走她,卻不想砂兒的修為不僅被全數歸還,甚至又大有長進,別說是蘇鷺,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製住她。


  我無言。


  最終我也不能夠帶走她,她一日日種植著盛情花,春秋冬夏從未間斷,我便從初春陪到她冬末。她隻知道自己在等一個人,卻終究記不清他的相貌與名字。


  我知道她在等陸陾,等著輩子也不能等回來的那個人。


  我與她的緣分,早就在我一劍刺進她胸口的時候便被我切斷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一身疲倦,雙眼無神,隻是多了些殺意。想到伏羲交代我的事情,我想,她是我的了。


  她對我深信不疑,我設計她遇見火凰,設計她遇到青盼,設計她遇到韓奕,一次次的陰謀,一次次的傷害,終於教我失去她了。


  我隻當她心思不夠縝密,卻不曾想她分明什麽都是知道的。她等我回頭,等我對她真心誠意,卻終於等了空。說好的千秋不負,卻也終於變作了千秋不複。


  她是妖,活了將近三百年的神女,終於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陰謀中涅磐重塑。梓礫將她顰吟的身份扯出,我幾乎是喜極而泣的,她還活著,還活著。


  事情的發展再次脫離了我的預料,沉睡許久的砂兒顯然記得了那段血腥的時光,記起了辟魔劍沒入胸口的絕望。


  我以為她會再度失控,不免為六界生靈擔心。在我密切的觀察中,她不僅沒有失控,甚至脾性大為好改。


  卻是因為那個叫陸陾的少年。


  他幾乎將她寵到骨子裏,為她殺戮六界,為她隱姓埋名,為她不顧性命,也終於為她丟掉了性命。


  那日陸陾過來找我,要為砂兒最後做的事情,也是護她周全。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麽,一次次將她逼入絕境,一次次挑唆六界要殺掉她。在我看來,她與六界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卻忘了,她也是六界的一員。


  我再度接近砂兒,她很快知曉我的心思,幾度躲避。我魔有心生,便知道自己再也做不了無情無念的天界北君了。


  我沒想到,她會為護我,受到那麽大的創傷,若不是因著盤古的詛咒,她早魂息散盡。她活了下來,卻修為消散,又因著陸陾的泯滅,萬念為灰。


  她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我便與蘇鷺聯手,在虹雀裏動了手腳,騙她收集陸陾魂息碎片,好好活下去。


  事情卻終於敗露,並被蘇鷺作為要挾,我不得不假裝與砂兒決裂,想讓她遠離動蕩的天界,遠離蘇鷺,與蘇鷺成婚。


  卻不想我還是錯了,她看到蘇鷺時的滿臉驚訝,以及決意撕碎魂息的堅定,讓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與她已經越走越遠了。


  砂兒年複一年地守在人界,蘇鷺偶爾也會去看看她,隻是眼睛裏卻隻剩下對砂兒的同情。我想砂兒最是不喜歡這種神情,便算著蘇鷺要過來的時候,就騙了砂兒出去玩兒。


  砂兒如今隻知道自己在這裏等一個人,在等誰,因何要等,她是都不記的了,好在心智也終於長上了兩歲。


  她與我漸漸熟識,不再抗拒我的刻意接近,許多不懂的事情也開始向我詢問。隻是無論我問多少次,她終究都不肯跟我走。


  我也不知在她身邊守了多久,隻知道天界的帝王三次更換,蘇鷺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北君,隻是眼睛裏再沒有與砂兒當初在一起的俏皮,隻剩下說不盡的蒼茫。


  地王最終舍棄了地界,對蘇鷺不再窮追不舍,獨自一人也不知道去了何方。我想,蘇鷺的蒼茫,大多是與蹇偍有著關係的。明明彼此相愛的兩人,終於在種種磨礪之後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又是一年常雪時,我捧著一碗熱茶,揮動著牙白色的袖口,灑茶在沒腳的白雪上,看著砂兒在大雪中踩出深深的腳印,嘴角扯出笑來。


  便是不能在一起,能陪著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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