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取消
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靜寂。
女孩們不再翩翩起舞,老式的DVD也不再發出歌舞伎的曲目,甚至從地下室頂壁上流淌下來的血雨都凝固在了半空。
源稚女呆呆的看著被自己手中長刀貫穿心髒的源稚生,後者在被他一刀命中之下,卻沒有半點反抗,隻是一臉悲傷的看向他。
“稚女,跟我回家吧。”
源稚生伸出手,似乎是要撫摸源稚女的臉,但最終懸空的手無力墜落下來,整個身體朝著源稚女的懷裏倒了下去。
源稚女凝固在原地,近距離的感受下,源稚生的身體在慢慢的變冷。
他內心扭曲,怎麽會變成這樣,這些年他無時無刻都想要殺死源稚生,跟當初源稚生對他一樣,用長刀貫穿對方的心髒,再狠狠轉動刀柄,將那些器官跟血管絞的支離破碎,直到對方身上的血徹底流幹而死亡。
他無數次幻想那樣一個時刻,他會欣喜若狂,他會放聲獰笑,但唯獨不會悲傷。
可直到源稚生徹底倒在他懷裏,人生最後一刻還要帶著他回家的時候,源稚女一直以來扭曲的內心世界崩塌了。
他一直堅守的東西,在這一刻轟然崩潰瓦解。
源稚生是他的哥哥啊,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了。
源稚女還記得小時候他跟源稚生寄主在鹿取小鎮的酒鬼養父家裏,源稚生喜歡在晚上偷偷開燈看書,但被摳門的養父發現幾次後,後來為了省電對方總是把他們屋子裏的電閘拉下來,這樣就不會再偷偷開燈而耗電了,可他們住的那間屋子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每次熄燈之後房間就格外的黑暗,那是連星光與月光也照不進來的地方,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黑漆漆的鐵盒子。
源稚生倒不覺得怎麽樣,基本上都是倒頭就睡,可他卻感到非常壓抑,尤其是每次從噩夢醒來,麵對的都是潮水般的黑暗,黑暗裏仿佛有竊竊私語聲,喊著吃掉他,快吃掉他的時候,那一刻他非常害怕的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生怕那些可怕的東西抓走他,吃掉他,而每次源稚生都會察覺到他的異常而醒來,知道是自己做噩夢後,會把他拉到懷裏守護他,這時候的源稚女就感到非常踏實,恐懼退卻,在懷裏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很快他就能安心睡去。
他本就是個敏感的孩子,隨時會覺得因為自己的普通,自己的沒用會被這個世界遺棄,但唯獨源稚生不會遺棄他,所以他在小鎮裏受到那麽多的苦難,才會最終導致他痛恨源稚生,那是愛之深,恨之切啊,他覺得是源稚生遺棄了他,去東京過上了所謂上等人的日子,那家人多半是不希望讓源稚生再帶一個拖油瓶的弟弟,所以是源稚生遺棄了他。
但後來他知道,源稚生是在東京辛苦打拚,為了以後給他更好的生活不是麽?他見證過這個世界的黑暗,如果沒有力量,是不可能在這個世界立足的,哪怕僥幸獲得很多東西,最後還是會被奪去所有,所以源稚生才會那麽的拚命,想要給他一個富足安康的生活。
是源稚生拚了命的想要給他這樣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沒有苦難,沒有欺淩,唯有永恒的喜樂與美好,為此那個男孩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源稚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他好的人啊,然而他現在卻用長刀貫穿了對方的心髒而殺死了他。
源稚女不寒而栗,他忽然意識到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化作了惡鬼,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哥哥。
無法言語的恐懼控製了他,他想要不顧一切的逃離這裏,跟當初源稚生在這裏斬殺他一樣,但隨著他情緒的波動,那條離開的螺旋樓梯變得無比扭曲,如龍似蛇的盤旋起來,形成一層層的螺旋圓環,連同整個地下儲藏室也變得扭曲起來,很快,這個地方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他抱著哥哥的身體位於迷宮的最中央。
源稚女臉色慘白,他本來想要利用言靈夢貘離開這裏,徹底解除這個夢境。
畢竟源稚生現在還有輕微的一絲呼吸,隻要他能夠第一時間離開這個夢境,現實中的源稚生就會醒來,哪怕他在夢境裏重傷瀕死,一旦回到現實世界,源稚生最多是虛弱的大病一場,卻不足以致命,所以源稚女覺得他還有拯救的機會。
可現在任由他怎麽施展自己的言靈夢貘,都無法讓“自我”離開這個地下儲藏室。
怎麽會這樣!!
這些年他無數次做過這個夢,早已經對這份夢境了如指掌,甚至很多次他自己還在這裏幻想過殺死過源稚生,可現在一切都變得扭曲了,這個儲藏室徹底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宮,而且還在不斷的扭曲,他成了這個迷宮裏的一隻小螞蟻般微不足道,完全被整個迷宮裹挾起來。
不,一定還有機會的,一定會!!!
既然言靈無法解除,那就自己來突破好了!!
源稚女奮力抱起源稚生,開始朝著某個方向的樓梯直奔而去,他覺得很有可能是儲藏室這個地方給予自己的精神衝擊最大,也許到了地麵上內心的精神衝擊就會減小,就有可能再度展開夢貘,並且將其解除掉。
漸漸的,他抱著源稚生的身體沿著螺旋形的樓梯直奔而上,雖然源稚生的身體非常沉重,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柔弱的男孩,而是一頭墮落的惡鬼,所以是完全有力量抱起對方奔行的。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時間刻不容緩,每耽擱一秒,源稚生就會朝著死亡踏進一步,準確來說源稚生已經一隻腳踏進去了,如果不及時擺脫這個夢境回到現實,源稚生絕無生還的可能,對方會進入腦死亡,最後身體幹枯萎縮,直到徹底死亡。
快!再快!!
在源稚女的爆發下,他已經聽到上麵嘩嘩的落雨聲以及撲鼻而來的草木味道。
近了,就在前麵,馬上就能出去了,源稚女的速度越來越快,但不久後,他意識到不對勁了,外麵落雨的嘩嘩聲還有草木味道看似就在眼前,但無論他怎麽奔行,都無法真正抵達那裏,腳下的樓梯再度蔓延,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終點在哪裏。
源稚女劇烈的喘息起來,他也不知道抱著源稚生奔行了多久,消耗的體力越來越大,但他不敢將源稚生的身體放下來,他害怕一旦放下源稚生,就再也找不回了。
身後已然是一片虛空,朦朦朧朧,似乎能夠看到那些曾經被殺死而注塑成屍體的女孩在翩翩起舞,時而嬌笑時而哀哭,時而又麵目可憎如惡鬼。
整個夢境在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源稚女隻能被迫朝前奔跑,一直跑,他不知道終點在哪裏,但他知道,一旦停下來,源稚生就會死,他抱著源稚生奮力奔行,但體力終究要耗盡了,他跑的跌跌撞撞,渾身狼狽不堪猶如喪家之犬,最後他再也支撐不住的朝前狠狠跌倒,懷裏的源稚生也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前麵的樓梯上。
“哥哥!”
源稚女趕緊爬起來來到源稚生的麵前擁抱對方,然而他的手不經意間按住對方胸口的時候,卻發現對方的心髒位置早已是空空如也,傷口裏已經沒有血滲出來了,男孩看起來是睡著了,不知道在做著什麽夢,英俊的臉龐上還帶著愧疚與一絲解脫,似乎一直以來背負的東西終於卸了下來,如今他終於能夠睡上一個安穩的覺了。
這一覺,他再也不願醒來。
“哥哥……”
源稚女輕聲呼喚著對方,沒有回應,他小心翼翼的湊近源稚生的胸口,那裏的心跳越來越微弱,就像是身處黑暗中最後一縷光明遠去,直到徹底化為黑暗。
源稚女發出絕望的嘶吼。
不!!
為什麽,為什麽要讓他現在才明白這一切,為什麽要讓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哥哥,殺死自己最愛的人,最愛自己的人。
源稚女拚了命的呼喊源稚生,讓對方不要睡著,可無論他怎麽呼喚,這個越發漆黑的世界都沒有人回應他。
源稚女突然想到當初他在小鎮裏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而失落躲起來的時候,每次都是源稚生找到自己,他也總能找到自己,然後在最無助的時候,來到他的身邊,寵溺的摸著他的腦袋,從身上拿出新鮮美味的飯團和清水,等他狼吞虎咽的吃飽後,源稚生才會帶著他回家。
但如今這個男孩已經被自己殺死了,是他親手貫穿了對方的心髒,從此之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人愛他了。
他終於如願以償,卻為此痛苦到肝腸寸斷。
源稚女終於明白了,他並非是困在了自己這不可控的夢境裏,而是被困在了哥哥源稚生的夢境裏,這些年他沒有真正離開過這裏,源稚生同樣沒有。
他們的噩夢是一樣的,夢貘將他們的精神意識貫通了起來,也把這兩個噩夢貫穿在一起,所以他走進了源稚生的噩夢,在這個夢裏,源稚生這些年來一直回到這個幽深如地獄的地下儲藏室裏始終走不出去,他曾在這裏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從此再也沒能離開,無論他逃亡多少次,命運都會再一次將他帶回來,他永遠都逃不出這個龐大的迷宮,為此他的內心一直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煎熬,那種感覺就像是時時刻刻都有一把尖刀不斷貫穿自己的心髒,哪怕愈合了又會再度被貫穿,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重複著,直到進行了十年。
所以源稚生已經筋疲力盡了,蛇岐八家賜予他的榮耀與地位,他根本沒有半點興趣,他隻想離開這裏,逃一般的離開。
源稚女呆呆的坐在樓梯上,早已是淚流滿麵。
他知道,源稚生之所以會死在這裏,被他親手用長刀貫穿心髒,是因為在這十年裏,源稚生一直在悔恨,悔恨親手殺死了他,源稚生寧可被殺死的是他自己啊。
源稚生始終認為,這一切都不是弟弟的錯,錯的是他,是他沒有在弟弟最苦難的時候守護他,也沒有將男孩帶在身邊,是他一手導致這場悲劇的發生,他害了弟弟,也害了所有人,所以他該死,死在這個冰冷地獄裏的該是他,而不是他的弟弟源稚女。
這一刻源稚女才真正意識到哥哥的噩夢是多麽可怕,那是遠比他的噩夢還要令人痛苦無數倍,真的很難想象這是何等堅強的靈魂能夠支撐那個男人度過十年,在這十年裏的每一天,男人心痛如刀絞,無時無刻都在承受這種折磨。
原來源稚生承受了那麽多,就像是一個孩子在痛斥自己的父親沒有給他最好的,殊不知這位父親已經傾盡了所有,可自己的孩子還覺得擁有的遠遠不夠多,還在抱怨,還在不滿,甚至是竭斯底裏的痛恨著自己的父親。
源稚女痛苦的哀哭起來,他的哭聲一開始還很小,但到最後隻有竭斯底裏的嚎哭。
他贏了,卻贏得一無所有,從此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愛他,也再也沒有人能夠在他恐懼黑暗的時候,守護在他身邊。
“哥哥,你不要離開我,是我的錯,是稚女的錯,稚女不該任性……”源稚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著。
“取消。”
就在男孩最悲傷無助的時候,一個歎息般的聲音冷冷響起。
源稚女隻覺得周圍如時空變換,原本冰冷如地獄的地下室逐漸被熾熱的火浪侵襲,那些火焰仿佛是地獄的業火燃燒著罪惡。
鳳冠霞帔的女孩們被點燃,她們的身影在火焰中消融,那一張張詭異而扭曲臉變得解脫,那些廢棄的設備,滿是血腥的浴缸以及地麵流淌的血河,這些都在業火下熾烈的燃燒起來,最後整個地下室完全被火焰彌漫。
整座迷宮在不斷崩塌,源稚女緊緊抱著源稚生的身體處在火場的中央,看著不斷被侵襲而來的火浪,源稚女的神色竟然變得平靜下來,但抱著源稚生身體的手臂卻越發用力。
男孩緩緩將臉龐側放在源稚生的胸口上,輕聲說:“哥哥,我們回家。”
火光下,無論是源稚生還是源稚女,兩人神情皆是恬淡安詳,稚如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