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落虹
(一)
裴世南瘋了。
裴世南如今四十二歲,任杭州正字,乃是杭州司戶裴景明之子。
在這個大唐,司兵、司戶都是從七品的官員,雖不似京官的頭銜大,然而在地方上卻是手握大把權力的實權派。而正字與校書一樣,雖然職位雖是從九品的小官,卻十分清閑,很適合紈絝子弟。
然而就是這位看似生活十分優渥的裴世南,卻在大約一個月前發起瘋來。
一開始,裴世南總是說出奇怪的話來。
春盡將近時,家家戶戶都在準備臘肉、蠟腸,裴家自然也在前院中掛起了風吹臘肉,那原本是裴世南最喜歡吃的食物之一。
然而,這一天,陽光明媚,就在那臘肉底下,陣陣肉香味飄來,裴世南忍不住讚歎道。
“哎……真是香啊,今年的臘肉一定十分可口吧。“
正在掛臘肉的婢女聽到這話,便不由得對著裴世南一笑。
“可是……還是比不上十七年前吃的那人肉香啊!“裴世南忽然大聲喊道,接著,他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
那名正在掛臘肉的婢女也嚇了一條,但想是少主人的惡作劇,便也沒有多想,繼續忙著自己的事去了。
到了大年初三時,裴世南全家前往杭州長史韋敬之家中拜年。
就在那年席上,裴世南卻不合時宜地說起了葉廷遠去世一事。
“啊……聽說葉廷遠死得很慘啊,被蟲子掏空了身子。“裴世南突然這樣講道,接著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這句話不是他自己講的一樣。
原本眼前就已經混亂的韋夢陽聽到這話,嚇得筷子都掉了。
父親裴景明忍不住瞪了裴世南一樣,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然而——
裴世南捂著的嘴中卻繼續傳出話來,仿佛是對韋夢陽說話似的。
“人不是我們殺的嗎?“裴世南這樣道。
韋夢陽嚇得臉色蒼白,而裴世南自己嚇得眼淚都落了下來。
拜年時豈能說喪氣事,更別提裴世南的那些胡話了,於是,他被趕到了院外。
正是如此,裴世南常常說出不著邊際的話來,像是不經意說錯話,卻又好像是故意在說胡話。
而每次說完這樣的話,裴世南又總是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是舌頭自己在說話似的。
一開始,隻是偶爾才會發生這樣的事,父親裴景明麻過裴世南之後,他仿佛便不再說此等胡話,父親便以為他隻是偶爾裝瘋賣傻,也沒往心裏去。
然而,裴世南亂講話的毛病似乎越來越嚴重起來,事情也變得越發詭譎起來。
到了正月初十,裴世南在飯桌上又說起胡話來。
“這蜈蚣的味道真是好啊!“他不由自主地說道。
隨著聲音響起,他的嘴角便真的有一尾五色大蜈蚣,那蜈蚣長著金黃色的足子,身子閃著藍綠的熒光,尾須正不斷顫動著,就那樣被裴世南哧溜一下吸到嘴裏去了。
“啊!“母親看見那模樣,忍不住大叫起來。
然而這還不算完,到了晚飯時,裴世南竟然又說起了胡話。
“天呐,這可是難得一見肥美的水蛭啊,乖乖到我的嘴裏來吧。“他口中這樣喊道。
隨著聲音響起,他的口中真的銜著一條尺許長的肥大水蛭,正被他一邊嚼著一邊吸入到口中。
父親母親看見那模樣都嚇到了,母親嚇得暈了過去。
從那時起,每頓飯,裴世南都會吃掉一兩條蟲子,有蜈蚣、地龍、水蛭,甚至連蟬的幼蟲也有。
家人都嚇得不敢靠近他,便讓他一個人單獨在寢堂吃飯,婢女們送飯來也都遠遠躲著裴世南,將飯菜放在案幾上便迅速逃離了那個房間。
到了正月十五的夜裏,值夜的府兵看見裴世南寢堂前站著一位白衣白發的女鬼,那女鬼跐溜一下從門縫中鑽了進去。
“是……是什麽人!“府兵大叫著給自己壯膽。
接著,那府兵慌忙前去推開寢堂的門。
他看見裴世南的床榻之前站著那個白衣白發的女鬼,那女鬼彎下腰來,與裴世南嘴對嘴。
一條七彩斑斕大蜈蚣從女鬼口中爬了出來。
裴世南似乎仍在睡夢中,卻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他口中伸出了一條長約一尺的舌頭,那舌頭蠕動著,和七彩斑斕大蜈蚣扭抱在一起,接著那舌頭帶著蜈蚣,呼啦一下縮回口中。
蜈蚣被裴世南生吞了下去。
“啊!“府兵實在忍不住,大聲驚叫了起來。
那女鬼忽然散作一團水霧,接著便消失了。
從那時起,裴世南便昏迷不醒。
正月十六,裴家請來了靈隱寺的僧人為裴世南誦經,然而絲毫不見醒來的跡象。
正月十七,裴家便來到忘塵寺,請寺中法師出麵解決此事。
——正是如此,青末叟便向眾人述說了此事,因為這件事與婉琴那件委托是在同一天,於是便由安歸雲和花夜明前往柳府,而卜離和卜棄便前往裴府。
(二)
裴府為卜離與卜棄安排了一輛上好的馬車,馬車正行駛在驛道上。
“裴世南什麽蟲子都吃喔……”就在馬車上,卜離慢吞吞地講道。
“唔……如此說來,便和那個乞丐一樣嘛。”卜棄這樣說道。
“那個……流浪在臨安城周圍的女乞丐。”卜離點了點頭。
他們口中所說的女乞丐,是這樣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那個女乞丐是何時來到臨安縣城附近的。
那女乞丐身著破不溜丟的大長裙子,款式有些像樂伎的裙衫。
那裙子不但破爛不堪,也沾滿了泥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
女乞丐披頭散發,總是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有時候是在驛道上,有時候是在鄉間的阡陌上。
她口中總是喃喃自語道。
“你們倆去了哪兒……”
“我來找你們了……”
“你們去了哪兒啊……”
女乞丐這樣一邊瘋瘋癲癲地說著話,一邊沿著阡陌前行。
有時候,她又會突然折返,來到路邊的大桑樹下。
桑樹皮上破了一個洞,洞裏生著許多蠕蟲,女乞丐便以手去撫摸那些蠕蟲。
“……你不是最喜歡和各種小蟲子玩嘛……”女乞丐嘿嘿地笑著。
“你是不是就藏在樹背後呢。”女乞丐接著便繞著桑樹走上十數圈,直到被石頭絆倒在地,女乞丐忽然傷心地哭起來。
“你們究竟去了哪兒……”女乞丐這樣哭喊道。
有一天,剛下過一場雨。
雨過天晴,西麵的碧空上掛起一道彩虹。
女乞丐頭發和衣衫都濕濕的,她原本朝東而行,不經意間抬頭望見了那道彩虹,忽然又折向西行。
“你在彩虹的盡頭等著我啊。”女乞丐這樣喃喃自語道,一麵踉踉蹌蹌地往前而去。
然而,女乞丐轉來轉去,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
於是,她長年累月地繞著臨安縣城走來走去。
春夏秋冬,四時流轉。
剛開始,女乞丐的頭發是花白的。
後來漸漸全白了。
再後來又沾滿了泥汙,頭上白一塊、黑一塊、綠一塊、黃一塊,各種各樣的顏色摻雜在一起,再也辨認不出發色來。
衣衫早已不能稱為衣衫,像一塊破布掛在身上。
後來又不知從哪裏撿了些不成形狀的布料,一並披掛在身上。
許多年過去了。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尋找誰。
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吃些什麽,才能在薄涼的紅塵中生存下來。
“哎……真是可憐。”說起女乞丐的事,卜棄歎道。
“或許她吃的除了偶爾靠人家施舍的殘羹冷炙……便是蟲子吧。”卜離這樣說道。
“蟲子?”
“唔……有人曾看見她口中嚼著不知名的長蟲,像吃麵條那樣跐溜一下吸下肚去。”
“啊,那真是……太淒慘了。”
“然而……最近十來天,卻沒人再看見那女乞丐。”
“或許……終究還是死了吧。”
“也不知道她想找的人,最終找到沒有。”卜棄歎道。
“誰知道呢……”卜離也歎道。
相談間,兩人所乘坐的馬車已來到了裴府大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