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螻蛄

  (一)


  忘塵寺收到來自葉家的委托,便是在陰曆的臘月三十。


  這一天,是鹹通十年的最後一天。


  大年三十。


  以生肖來算,乃是牛年的最後一天,再過一天便是虎年了。


  安歸雲回到忘塵寺之後,便直奔菩提居自己的寮屋,呼呼大睡起來。


  早晨的時候,天上還微微透著一點晴朗的意思,此後卻被無邊的雲遮蓋了過去。


  濃雲布滿天際,不久之後便吹起了風。


  風中微微透著寒,卻不是冬日裏那種冷徹骨肉的寒。


  風中微微透著潤,卻還有微微暖意傳來。


  風中微微透著靜,卻又於靜中稍帶著泥土的氣息,仿佛能聞著萬物正準備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三個月前才由安歸雲親手燒掉的枯草,如今已有嫩嫩的草頭冒出地麵來。


  第一批冒出頭來的,乃是三葉草和車前草。


  隻是針尖般大小的綠芽,從庭院的石板縫中探出頭來。


  然而立春之後的暖與冷,就像波瀾般起伏不定。


  午時之後,風漸漸轉冷,再一次將寒冷散布於天地間。


  下午時分,紛紛揚揚的雪便下了起來。


  庭院中再次積滿薄薄的落雪,將剛剛冒出頭來的嫩芽藏在薄薄的雪毯之下。


  雪安靜地下著。


  屋簷上、菩提樹的樹枝上不停有撲簌簌地雪花落下。


  安歸雲正從睡夢中醒來。


  “哎,已經都這個時候了……”安歸雲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接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後歎道。


  “哦喲,又下雪了……”


  不到半天,天地間已經白茫茫一片。


  安安靜靜,冷冷清清。


  即便如此安靜,仍有一種奇妙的情愫躁動在安歸雲的心裏頭。


  “是什麽呢?”


  “對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安歸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道。


  若是在往年,他這時候應該正在準備著爆竿,滿心期待著晚上的年夜飯。


  然而在寺院裏,並沒有過年。


  就連年夜飯也沒有。


  過午不食,即使在大年三十,寺院中也是如此。


  冷冷清清的雪,漫天飛舞著。


  翻卷著對塵世的哀歎與思念。


  “這倒是個安靜的大年夜。”安歸雲自嘲道,嘴角浮起似有若無的笑,輕聲歎息。


  穿好僧衣之後,安歸雲便來到門廊上。


  青末叟、花夜明、卜離與卜棄正席地而坐。


  青末叟正在說著什麽事兒,花夜明將粗大結實的兩隻胳膊環抱在一起,像是在稍稍煩惱些什麽。


  見安歸雲過來,花夜明抬頭看了他一眼。


  安歸雲便找了個空隙,坐到了花夜明旁邊。


  安歸雲微微笑著,看向幾位僧人。


  “哎……“青末叟輕歎一聲。


  隻得將先前和眾人說過的內容再說了一次。


  “葉家托人來請。”青末叟說道。


  “家中出了怪事。”


  是這樣一件事。


  (二)


  葉家做的乃是古董生意,在臨安縣城內富甲一方。


  葉家老爺還有一位兄弟,是個屠夫,賣的是豬羊肉,偶爾也會將山上打獵來的野味掛出來賣。


  葉老爺和他的屠夫兄弟兩家人同住在葉家大院裏,便是安歸雲他們之前偶遇那個請道士作法的院子。


  葉家有一位大少爺,今年38歲,其名是葉廷遠。


  家人感覺大少爺葉廷遠不對勁,是在大約半個月前。


  那天,葉廷遠似乎做了一個惡夢,從大叫中醒來。


  醒來後,葉廷遠的老婆如雪便看見他雙眼紅腫,似乎睜不開來。


  冬天天亮得晚,早飯時天還未亮,於是如雪在正堂的桌前點亮了三隻蠟燭,以作照明之用。


  “啊!好刺眼!“葉廷遠這樣喊道,隨即便吹熄了兩隻蠟燭。


  即便隻剩下了一隻蠟燭,葉廷遠依舊嫌太亮,便自己端著粥到腳落去吃。


  然而——


  “啪!”地一聲,瓷碗被葉廷遠摔在了地上。


  “有水……有水……”葉廷遠喃喃地喊道,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這……粥裏當然有水……”看著葉廷遠那樣子,如雪有些擔心地說道。


  “你是怎麽回事?成心在家裏添亂不是?”葉老爺不滿地朝兒子葉廷遠喊道。


  “遠兒,你怎麽了。”夫人瓊華這時聞聲趕來。


  “不……我也不知道怎麽了……”葉廷遠說道,身子在發抖。


  “我好怕水……好怕……”


  夫人瓊華十分憂心地看著他。


  如此,便叫下人們便扶著葉廷遠回屋休息去了。


  “哎,年紀一大把了,學問一點沒有,整體隻知道不學無術,慈母多敗兒,都被你寵壞了!”葉老爺氣吼吼地對夫人瓊華說道。


  “就跟你自己多有學問似的!”夫人瓊華說道。


  “你先前娶了那房名叫依依的妾氏,還不是沒有生出兒子來,隻生了一個短命的女兒!連她自己也一樣短命!”夫人瓊華翻出了夫妻間的舊賬。


  “多虧了我早年給你生了廷遠這根獨苗,如果不是廷遠,你們葉家就要絕後了。”夫人瓊華變本加厲地頂撞過去。


  “還不快去給廷遠請醫師來看!”夫人瓊華這樣對下人吼道。


  接著,便有一名下人急急忙忙地去請醫師。


  “就請那位武醫師,武世康。”夫人瓊華不放心地在後頭喊道。


  就這樣,武世康便來到了葉府。


  然而,武世康自己似乎也有些雙眼紅腫。


  在給葉廷遠診治病情時,武世康還特地把門窗都關牢了,兩人在屋中悄悄摸摸地說了些什麽,就連夫人瓊華和老婆如雪也不讓聽。


  武世康臨走時,倒是開了一副藥方,讓下人們每日三次煎服給葉廷遠吃。


  藥方有沒有用暫且不論,接下來,葉廷遠似乎更加害怕水了。


  不但不願喝藥,甚至連藥碗都砸了。


  “可是……你總得吃藥啊。”如雪這樣說道。


  “如雪……如雪……”葉廷遠這樣喃喃道。


  “雪也是水……雪也是水……”


  “你走開!你快走開!離我遠點!”葉廷遠幾乎吼了起來。


  “滾開!”


  如雪嚇了一跳,隻好找了夫人瓊華來。


  “哎,真是沒用。”夫人瓊華瞪了如雪一眼。


  “到最後,還是要我這個娘來疼兒子……”


  “你放心,娘永遠疼你。”夫人瓊華撫摸著葉廷遠的臉,眼睛也紅紅的,像是要落淚了一般。


  “以後……你也不要疼媳婦,就疼我這個娘。”


  “來,乖,把藥喝了。”


  可是——


  葉廷遠無論如何也不肯喝藥,凡是帶水的東西一律不願吃。


  最後隻得讓他把一副中藥幹嚼了吞下去……


  如此一來,葉廷遠病卻沒有好起來,反而一天天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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