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朝詩暮茶話三聖
(一)
連續三夜,曾拾得九鸞釵的娘子如月,都陷入到漆黑的夢境之中。
她正行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周圍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
也不知道她走了多久。
驀地,一抹冷颼颼的月光照在如月身後。
如月慌忙轉過身來。
她的身後,有一個偌大的土堆,看起來,倒像個大墳。
墳頭上,有一道大石頭門。
如月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
那道大石頭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墳裏頭,一片漆黑。
如月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四下無聲。
黑暗至極。
萬籟俱寂。
驀地,如月感覺到。
自己身後的漆黑之中,有什麽東西在動……
……
……
……
雪下得很大。
這一年,是869年,鹹通十年。
算一算,白雲居士已經作古一百多年。
開陽法聖在安史之亂後,也不知去向……
然而紅塵之中,始終也還有明教為禍人間的傳說。
無論如何,安歸雲,花夜明,卜離,卜棄幾位“半個和尚”,都決心要鏟除明教,不能再讓他們害人。
陰曆九月二十三,入冬以來的第三天。
這一年比往年都要冷。
這年的雪,來得比往年都要早。
第一場雪。
大約是從昨晚開始下的,早上起來,天地已是一片白色。
蒼山沐雪,白河漱冰。
四下無風,雪就這樣下著。
紛紛揚揚的雪,落滿天地間。
山野間,香樟樹、楓樹落盡黃葉,車前草、鼠尾草、蒲公英、狗尾巴靜立不動,其上均積滿落雪。
寺院的鍾鼓樓,廟宇上全都落著雪,塔頂上的五脊六獸,在大雪中靜默無聲。
菩提樹的樹葉,也壓在積雪之下,枝條被白雪的重量,壓得微微彎曲。
偶有一兩團小小的積雪自屋簷下,獸頭瓦,菩提樹落下,發出簌簌之聲。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大雪吸收了山的聲音,水的聲音,樹的聲音,草的聲音。
大雪吸收了萬物的聲音。
安靜的雪,寂寞的雪。
簌簌而落。
這一刻,是午後,申時一刻。
大雪之中,有三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雪中。
他們正走在苕溪之畔的阡陌上,自北向南。
走到驛道處時,並無牛車在等他們。
因為下雪的緣故,連牛也拉不動車了。
三個人隻好一前一後地上驛道,一邊走一邊在聊著什麽。
“話說回來,最後反倒是身中‘冰蛭’蠱毒,救了李季蘭一命喔?”花夜明問道。
“確實如此……”大唐茶仙——陸羽答道,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身著品月藍布長衫,頭上紮著青布襆頭。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蠱還能救人?……方才青末叟說的時候,我其實沒聽明白。”花夜明這樣說道。
因這次的委托,事關冰蛭,又與開陽法聖有關。
青末叟便將前些年的一件事,講與了安歸雲,花夜明來聽,興許對他們有點用。
茶仙陸羽便隻好再講一遍。
是這樣一件事。
(二)
這件事,與一個女詩人有關。
關於這個女人,有諸多文獻記載。
她出生時,是730年,還在白雲居士遇到卜離與卜棄之前(738年),再往前數八年。
她死去時,是784年,已是白雲居士死後(748年)三十多年。
如今,故事就從她的死講起……
這一年,是784年,興元元年。
乃是唐德宗自涇原兵變逃出長安後,又再次重回長安那年。
說起來,放棄西京長安,對皇帝來講,乃是奇恥大辱。
羞辱到,需要以殺人來泄憤。
這一年的冬天,也格外寒冷。
雪一直在下。
天空被厚厚的冬雲所遮蓋,天地間一片灰靄之色。
密密匝匝的雪花,就從這片灰靄中降下,紛紛揚揚,一眼望不到頭。
長安城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
街道是白的,城樓是白的,宮殿和廟宇都是白的。
白雪掩蓋了這麽些年來,大唐的瘡痍和恥辱。
在白雪茫茫中,一位老媼被拖了出來,拖到了京兆府門前的雪地中間。
她曾經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
可如今,她隻是位滿頭銀絲的老媼。
光陰流逝,忽快忽慢。
霽月清風,四時靜好,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老,她直到四十,依然保有幾分姿色。
然而當下,她才五十四歲,頭發卻雪白,跟八十歲似的。
縱使儀態不凡,畢竟老去了。
老媼倔強地站在雪地中,身板挺得筆直,透著文人的傲氣。
這是她最後的倔強了。
據說人死前,若是看破紅塵,生無可戀,便往往會倔強一點。
“我這一生……何錯之有……”她歎道,望著天。
天地間,那片灰靄映在她的眼中,紛飛的白雪,灰暗的天際。
她的眼中,卻沉著比眼前的灰靄更深的灰暮。
她望著天,卻想要看到比天更高更遠之處。
在遙遠的天外,究竟有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呢……
行刑的劊子手站在她的四周,共一十四人,手中均握著一柄四尺長、寸許粗的楛櫟木棍。
雪還在下著,冷冷清清。
時辰到了,行刑開始。
所施之刑,乃亂棍撲殺,是唐德宗親自下的令。
也就是將這位老媼,以亂棍打死。
第一棍打下來,老媼的腿骨立時斷了一根,她倒了下去,仰麵朝上。
第二棍打下來,肋骨應該斷掉了兩三根罷,有哢嚓哢嚓的聲音傳來。
第三棍打下來,內髒在擠壓中破裂,老媼的口中吐出血來。
接著,十幾個精壯的男子圍著老媼一頓亂棍,棍棍見血,密不透風。
根本都用不了一炷香功夫,老媼就被活活打死了。
血流了一地,豈止一丈長。
雪白的地麵,殷紅的血跡四散,仿若一朵盛開的牡丹。
牡丹開在雪地裏,亂紛紛的大唐末世,竟像迎來了慘白的春天似的。
劊子手四散之時,老媼還殘留有一絲意識,她不曾瞑目,雙眼依舊望著天。
死之前,有那麽一刹那,人的一生會從眼前流過……
一刹那,隻一眼,卻仿佛有許多年的光陰徐徐而來。
她看見了自己的一生……
劊子手紛紛轉身離去。
接著,一股力量從天而來,她感覺自己融入了那場雪中。
行刑的劊子手正擦著汗,說著話呢。
“打得真爽快啊。”
“我起碼打斷了十多根骨頭呢。”
“呼,老女人真夠倔的,打到死都沒吭聲。”
“我都打累了呢。”
“聽說,這個女人……是冤死的喔。”一個劊子手一邊小聲說道,一邊不放心地不停往後看。
好像生怕那死了的老媼會站起來似的。
“冤死的又怎樣,這年頭,誰管那麽多。”
“就是,幹咱們這一行的,多打死一個,咱們賞錢就多一分呢。”
“你這新來的就是不行,害怕了?”
“哥哥我都在這兒三年了,從沒怕過。”
驀地,那個新來的劊子手驚恐地叫了起來。
“啊!”
他抬著胳膊,手指向雪地中間。
“屍體不見了!”
十幾個劊子手一起跑過去看。
茫茫的雪地上,隻剩下一整套沾著血的破敗衣裙。
老媼的屍體消失不見,仿佛融進了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