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離塵棄夢問長生
(二)
那年,是開元盛世。
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
清和月十九,也就是陰曆的四月十九。
這天正是小滿,乃是一年之中夏初的雨季。
輕雲浮疊的天幕下,雨絲自雲端而垂,掛於天地間。
地點是邵陽佘湖山。
也就是如今的湖南邵陽市一帶。
雨中有歌聲傳來,唱的乃是李白的《古意》。
清朗的歌聲飄蕩開去,在山間、雲間回響。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托遠鬆,纏綿成一家……”
……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歌聲來自於一名道士,其名為白雲居士,他身材輕盈修長,麵若二十幾歲的郎君,可實際上卻有四十九歲了,與唐玄宗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
這位白雲居士不但精通藥理,且善於音律,精於詩文。
詩中所唱之物,乃是女蘿,俗稱菟絲子草。
初夏時節,漫山遍野掛滿女蘿。
如絲如縷的女蘿藤條掛於蒼鬆枝頭,層層翠羽,如漫山碧雲,零星的緋色小花綴於碧葉間。
山崖上,有一間不大的道觀,其名是雲山道觀。
道觀以“四水歸一”的格局修成,取意“天人合一”,且分為內外兩層,內圓外方。
內層繞著一圈環狀的靜室,中央是一間小巧的藥殿,藥殿四周由一池碧水環繞,雨水落入其中,點點漣漪,水麵不增不減,似乎既不會滿溢,也不會幹涸。
靜室外圍,起著方形的三麵院牆,隻在臨山崖一麵未建院牆,任由山崖斷處,與天地相連。
靜室與院牆之間,則是雜草叢生的庭院。
春草混於夏草之間。
看上去隻是毫不講究地將山野搬來一大片,卻又暗藏玄機。
夏至未至,半夏草已提前生出一大片來,綠白色的佛焰苞挺於草間,半夏之上,高挑的曼陀羅懷著隱隱的白色花苞,半夏之下,低矮的烏頭貼地散漫而生。
庭院四周爬滿藤葉,除女蘿外,還攀繞著五色的朝顏花,花期將至,藍白、緋色的花苞藏於葉間。
這一院草木,皆是些可入藥的花草。
雲山道觀內有一間涼亭,倚著山崖而建,一半托於庭院內,另一半則懸於山間。
涼亭內,白雲居士席地而坐,身前擺好一壺清茶,兩盞茶杯。
左顧右盼間,白雲居士似乎在等什麽人來。
申時四刻,日光向西方偏斜。
一陣悅耳的聲音自雲山道觀外傳來,似是動物鳴叫,如鳴非鳴,又似是人的歌聲,如唱非唱。
隨那聲音越來越近,庭院內的藥草朝兩邊撥開,草中鑽出來一隻似鹿非鹿,似馬非馬的動物。
那動物渾身長滿一寸來長的雪白長毛,長毛被風吹起,如水波般翻湧不停,一時翻開,露出雪白之下的銀色虎斑,一時翻回,渾身又是雪白一片。
此物名為鹿蜀,上古神獸之一。
鹿蜀似跑非跑,似飄非飄,迅捷且輕盈地來到庭院內。
鹿蜀背上穩穩當當坐著三個人,一個蒼髯白發的道士,兩個容顏幾乎一模一樣的七八歲小童。
接著,鹿蜀乖巧地俯下身來,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鳴,蜷腿臥俯於草叢間。
道士與小童翻身下得地來。
在綠油油的草叢間,鹿蜀的雙眼發著星藍的光,仿若夏夜裏明亮的星辰,緋紅的長尾繞著雪白的身體,如同燃燒的火焰。
“久違了,白雲居士。”蒼髯白發的道人輕輕說道,聲音不大,卻穿透了庭院,直達白雲居士身側。
白雲居士微微笑著,從身後拋出一支結滿青果,且開滿綠花的枝條。
那枝條浮在空中,如同一條小蛇,緩緩遊向鹿蜀,被鹿蜀跳起來一口銜於口中,接著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久違了,鬼離老道慈悲……四海無量。”白雲居士站起身來,雙手抱拳作揖道。
鬼離老道,便是那位蒼髯白發的道士道號,世外之人稱他“鬼道”,世俗中人稱他“仙道”,乃是三仙之一。
所謂“四海無量”,指的是未歸屬於任何一間指定寺院的五輪力覺者,或以散人的姿態隱居山林間,且算在“四海”一門中,便由四海掌門一人統轄,其門人雖分布在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姑且也算得一間無形的“寺院”罷。
四海掌門,便是這位蒼髯白發的鬼離老道。
“四海無量……”老道也抱拳輕聲道,說話間已飄然來到涼亭內。
兩位小童留在鹿蜀身旁玩耍,滿掛於天地間的雨水自然地避開了鹿蜀四周。
鬼離老道和白雲居士在涼亭內相對而坐。
女蘿的青絲,正垂於涼亭簷側。
“嘖嘖……瞧瞧這院子,真是不錯,不愧是我四海一門的藥癡喔……”鬼離老道眼望著涼亭一側的庭院,讚不絕口。
鬼離老道自顧自地坐下,端起白雲居士對麵的茶杯,一飲而盡。
“哎,也沒有那麽好啦……”白雲居士稍稍難為情地說道,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也飲下一口清茶。
接著,他伸出右手,在空氣中劃過半圈,指向山崖間如雲的女蘿。
“你看這女蘿……”
“這花啊,朝開暮謝。”
“這藤呢,夏生冬死。”
“日日凋零,歲歲枯榮……”
“生命的流逝啊,無論是人,還是花草,都是一樣,一去不回……”
“隻可惜,藥王一直尋訪的長生之草,始終未曾找到……”白雲居士黯然歎道。
白雲居士說的藥王,乃是孫思邈。
相傳,孫思邈在俗世中生活了一百四十多歲,晚年間曾雲遊四海,尋找長生之草,也到過邵陽一帶。
孫思邈著有《千金要方》與《千金翼方》二書,也有二書合稱《千金方》一書的說法,書中記載了諸多藥術仙方。
其仙方中的一部分被雲山道觀繼承,傳至白雲居士,已是第三代。
據傳,孫思邈羽化後,也常常以仙人之姿飄然拜訪各個山頭。
“你找到那味長生草沒有?”他這樣向各個道觀的居士問道。
“哎,始終少那一味草藥啊……”他又常常這樣自顧自地黯然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