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使七葉(上)
我從小桌上支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整了整身上有些褶皺的羅裙,跺了兩下已經開始發麻的腳,方才走出烏篷。
船頭驅使的小鬼已經不知所蹤,大抵是覺察今日沒什麽要緊的事情,便將船擱淺了岸邊,自個跑去和別的小鬼廝混。
跳下小船,方觸及岸邊,便是滿眼的紅——那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一直蔓延到極遠的地方,看不到盡頭。放眼望去,那極遠的地方,就像是燒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火焰妖嬈而豔麗。
走在這片豔紅鋪就的小路上,突然感覺有些刺目,就像我身上的這件羅裙,亦是紅的耀眼。我似乎並不怎麽喜歡這種豔極的紅色,可又總是隻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在記憶裏,我好像並沒有什麽旁的衣服。
“阿嚏——”風寒了麽?我想。
似乎真的感覺到有些冷,我抱著兩條胳膊,忍不住地打了個寒戰。待下次再喚那小鬼出來,定要好好地說教他一番,竟是尚未知會我一聲,便悄悄地走開了,且莫說別的,單說若是深睡受了風寒……我頓住腳步,垂下頭笑開了,現今已經不是人了,又哪裏會染上風寒。
說起風寒這種病,好像已經好幾百年都不曾親近過我,細細算來,也有九百年了,然而在這般長的時間裏,我卻總是糊裏糊塗的,還當自己是未成陰差的人類。
“什麽時候能看清自己的身份呢?”我自嘲地敲了敲生鏽的腦袋,“既然是荒唐的幾十年,忘記也罷。”
晃了晃腦袋,驅趕出裏麵不好的畫麵,繼續沿著蜿蜒的小路往前走。
一路上飄蕩的鬼魂不少,他們像是沒看到我一般,從我的身體裏穿來穿去,然後勝利般地做些鬼臉。對於這些,我向來是不想理會的——他們本就沒有什麽實體而言,這已經夠可憐的了,更何況還是在這麽個時間荒蕪的地方,我想我應該讓他們尚且還有些身為鬼魂的樂趣,而不是悲哀。
能在這很是悠閑、飄來飄去的鬼魂,都是上一世做了極惡的事情,已經沒有再世為人資格的。待他們的魂魄,在這被消逝的差不多的時候,便墜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任人宰割。而那些能繼續投胎做人的,早已排著隊,等著下一世的輪回了。
走到奈何橋的時候,那裏依舊是排著長長的隊伍,我衝孟婆婆打了個招呼,她正忙著催促那些投胎的鬼魂喝掉碗裏的黃湯,隻是倉促的應了聲,並沒有說些旁的客套話。
我笑笑,繼續要往前走。
“桑姑娘,請留步。”她似是又想起了什麽,匆忙喊住將要走遠的我。
我皺了皺眉頭,頓了頓,方轉過身,“孟婆婆可是有什麽事情?”桑字是我尚為凡人時的名字,不過那已經是九百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的,也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冥王,還一個,便是眼前的孟婆婆。
自九百年前,我成為那忘川河畔上的渡船人,“桑”字便已經成為很遙遠的事情了。因著是地府的鬼差,所以我早已更名為鬼使七葉。
孟婆婆一直也都是喚我鬼使的,可今日不知怎得,竟是喊出了本名,興許是方才急促了些。
“桑姑娘。”她放下手中的碗,起了身從那長長的隊伍中走到我跟前。
“桑姑娘。”她不顧我皺起的眉頭,依舊堅定地喊著記憶深處陌生的名字。“你還記得每百年都要來地府鬧上一番的仙君麽?”她嚴肅地看著我,頗為小聲地問道。
我細細地想了一下,“記得,怎了?”
她附到我的耳旁,“我前些日子才曉得,那仙君,乃天上元始天尊第九子,長生大帝。”說到這,她看了看我,見我並沒有什麽反應,方又繼續道,“聽說他每百年便要來這地府鬧上一番,隻為找一個名為浮桑的女子。”
我緊皺的眉頭鬆了下來,笑問道,“為什麽要百年來一趟呢?”
她緊緊地盯著我這張雲淡風清的臉,像是要從輕鬆的表情裏看出什麽破綻,可最終,我讓她失望了。
她歎了口氣,“那位長生大帝自是隻能百年來闖上一次,因為每次回到他的天上,都是要受到天尊的懲罰的,所以,幾百年中,他都是在養傷罷了。”
隨即,又不怎麽甘心地問道,“桑姑娘,不知你本家的姓氏是什麽?”
我衝她笑笑,“那些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就忘記了,若不是您今日突然的喊出桑姑娘,我都不曉得自己原來是單字為桑。”
頓了頓,我又補充道,“現今我已是地府裏一個小小的鬼使,說來,與您都是共同謀差事的,還請婆婆以後切莫要再提起本名,讓別的小鬼聽了總是不好的。”
她悻悻地撇了撇嘴,“想那位仙君,再過些時日便又要來了,姑娘若是對此不怎麽感興趣,還是呆在那小烏篷船裏,切莫出來的好。”
我知道,她也是擔心我在沒來地府之前,和那什麽勞什子大帝結了天大的梁子,怕我被捉去,再吃了虧,然而,鬼才認得那個是長生的還是短命的大帝。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努努嘴,“放心啦,我可沒惹過什麽神仙呢。”
不等她再說些什麽,衝她點了點頭,“婆婆,冥王還找我呢,我先過去了,告辭。”裝作沒看懂她眼裏的擔憂,轉了身,朝著另一側陰暗森冷卻奢華的簷廊走去。
嗬嗬,冥王這老頭還挺會享受,明明是在地府這種恐怖的地方,卻偏偏能將宮殿修葺的奢華無比。單看這條泛著清潤光芒的長廊,每根柱子都是用那極品的漢白玉石雕刻而成的,而腳下,清透的玉石鑲嵌上顆顆瑪瑙夜明珠,將整條廊子照得透亮。
在地府,除了曼珠沙華這種極其喜陰的邪惡之花,是什麽花草都不會生長的,即使是移栽了過來,也必定會死掉。可冥王這老頭,又偏偏愛花愛草成癡,所以便尋了天上地下最好的雕刻師,以青玉為葉,黃金為蕊,各色瑪瑙水晶為花瓣,硬是雕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花園。即便是近了看,依舊很難辯出這些花花草草,竟然全部是雕刻而來。
穿過這座花園,便是冥王那極其騷包的宮殿。
站在殿門前,我並沒有讓守在門前的鬼兵進去通報,而是朝著殿門拱手道,“鬼使七葉,拜見吾王。”
隻是一瞬間,那座金色的大門,便無聲地打開了,我曉得,這是讓我進去的意思。
進了富麗堂皇的大殿,百階之上的金鑾座,斜歪了個一襲玄色長袍的俊美男子。我朝著王座的方向,跪下雙膝,俯下身子,“拜見吾王。”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示意我起身,隨即輕輕揮了揮衣袖,眼前瞬間多了把椅子。
“坐吧。”聲音雖說是清冽,卻帶著散漫。
我坐在麵前的椅子上,恭恭敬敬、一本正經地問道,“不知吾王召我來所謂何事?”
王座上的人,並不急於回答我的問題,他隻是撐著頭,眯著一雙慵懶的眼睛,魅惑地看著下麵的我。
若是此時有筆墨,我想,會是很好的入畫景色——然美則美兮,賞之不在時,然美則美兮,無脫塵之景襯之。
其實冥王並沒有很老,相反的,他是個極其俊美的男子,可隻因為他總是穿著玄色的長袍,所以我心總是有些反感,在心裏,也一直地喚他冥王老頭。
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我總是很厭煩兩種顏色,一種是豔極的紅色,還有一種便是沉重的玄色,可這兩種顏色,又都是我每日必見的,一種穿在了我身上,還有一種,則穿在了冥王身上。
“人間有三個不願投胎的魂魄,已經千年了,還在四處飄蕩,再不投胎,就要魂飛魄散了。他們想必也是前緣未結,你去替這三個野鬼將執念化解,好讓它們早日投胎.……”魅惑慵懶的聲音,自大殿上響起。
我抽了抽嘴角,別人不願投胎,關我什麽事情。可這話,我也隻敢在心裏想想。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不滿”,但並沒有動怒,“這三個魂魄,現在並沒有在地府,所以你要到人間走一遭,況且……”他頓了頓,“況且.……浮桑,他過些時日又要來了吧,你去躲躲,也是好的。”
我猛的抬起頭來,望進他那雙深邃的眸子裏,這次,並沒有看到以往的懶散,不見底的瞳仁裏,是無比的認真。
我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道,“我不是浮桑,也不認識你說的他,是誰。”
他歎了口氣,並不與我爭執,“那就當是我派你去凡間做些差事好了。”說罷,起了身,從那百步的玉階上緩緩地走了下來。
待他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已經慌亂地站起了身,一雙眼睛,不自在地垂了下來,不敢與他直視——因為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此刻透著些別樣的情緒,有些壓抑,有些悲涼,全不似平日裏那個不問世事,散漫的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