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宏駿握著信封的手也不禁顫抖,他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氣息,看起來不會顯得太過激動。
光是信封上那個名字,就足以喚回他年少時的噩夢……父親鋃鐺入獄,母親卻在幾個孩子最需要她的時候不知所蹤。
他隻有十幾歲,幼嫩的肩膀一時還承受不了現實壓來的重擔,就被迫長大,承擔起照顧弟弟們的責任……
那個名字漸漸從他腦海裏淡去,“周妘”這兩個字,曾經是他最渴望的懷抱,卻慢慢變成被記憶淘澄掉的沙礫。
他輕歎一口氣,鎮定一下情緒,輕聲問弟弟:“你看過信了?信上怎麽說?”
聶宏馳預料到哥哥或許不會看這封信,母親對於他們幾個的意義各不相同。母親出走的時候他才幾歲,還是個不怎麽記事的小男孩,而大哥和母親相處的時間最久,對她的感情,應該最深。
感情越深,受到的傷害也就越深……現在看來,也便更無法從心底原諒。
“我看過了……”聶宏馳唯唯諾諾的說,“媽媽信上說……”
“你還叫她媽媽?”聶宏駿突然發起了脾氣,猛的一吼,連弟弟都不禁一哆嗦,“她配做一個媽媽嗎?配嗎?她當年丟下自己的親生兒子,這種人怎麽配做母親!”
“嗯……嗯。”除了對方若軒的事情,大哥情緒向來控製的很好,而此時竟如此失控……他能體會哥哥心中的怒氣,然而在他的心底,對母親的依戀還是占了上風。
“大哥,她信上說……我是說,周妘……信上說,她想回來……看看咱們……”
聶宏馳大氣不敢出,垂著眼皮,怯怯地說完,不時看看聶宏駿的反應。
聶宏駿鐵青著臉,目光陰冷無情,仿若要把人凍住。
這樣不負責任的女人,對孩子說拋棄就拋棄,現在說回來……就要回來?
他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這怎麽可以,她缺席了這麽久,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嗎……
聶宏駿閉上雙眼,湧上心頭的除了憤恨,卻有莫名的哀傷和委屈……他的眼前閃現的,竟是童年那段短暫而寶貴的時光,那段他以為已然忘卻,卻銘刻在心頭的時光。
那時光像是一疊疊泛了黃的老照片,一張張鋪在他眼前,連成一段動人的故事。
故事裏,母親溫柔的雙手撫過他稚嫩的臉龐,母親把他背在身上,穿過一路鳥語花香。
而後來……母親卻變成了記憶中的一個影子,在一個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幼小的他也曾想撲進母親懷裏大哭一場,也想伏在母親的肩頭,被母親溫柔的輕搖著安然入睡。
尤其在他雙手沾上鮮血之後,他變成了魔鬼,卻依然想得到母愛的眷顧。
聶宏駿咬著牙,猛地睜開雙眼,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此刻都要清醒過來。他問道:“那個女人……有沒有說為什麽要回來?你調查過她沒有?”
“我隻查到一點信息,”聶宏馳如實相告,“周妘當年離開我們,似乎是去了澳門,先後嫁了兩任丈夫……可是她現在的老公死了,她又沒有孩子,年歲大了,就想來投奔咱們……”
“就這麽簡單?”
聶宏駿挑起眉,濕潤的眼角露出一絲懷疑,“你就沒有細查一下?這麽多年她跟我們沒有聯係,現在突然說要來投奔咱們……你就不覺得可疑?”
“大哥……”聶宏馳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竟是聶宏駿的第一反應。
他以為,聶宏駿會憤怒,會傷心,會委屈,會選擇不原諒……這都是人之常情,任何一個被親生母親拋棄的孩子,都會有這種反應。
就連他自己,在第一眼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心中也泛著這些焦躁的情緒。
可是他怎麽也沒想到,聶宏駿的反應竟然是……懷疑。
懷疑生母的接近是別有目的,懷疑自己的親生母親,要害自己的孩子?
聶宏馳有些目瞪口呆,或許從小到大一直被大哥保護的太好,他經曆的世間風霜還是太少,他寧可相信溫情永在,也不願意用懷疑的目光去審視自己的親人。
“大哥,你怎麽能這麽說啊……”他小聲反駁,“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不原諒她,不想見她,我也都明白……其實我自己也是這樣,很矛盾。可是大哥,你不能這麽懷疑她啊……”
“你太單純了!”聶宏駿冷冷的瞥他一眼,“老三,你這些年一路順風順水,念完大學又念碩士,律師牌照到手,你是上流社會的人物……可你知道你大哥這些年,是怎麽打拚的嗎?”
“你大哥這麽多年,跟一個魔鬼沒有什麽兩樣!”他木然的說,“在我們這種世界,拚殺是一個人活下來的基本技能……這些肮髒的角落,肮髒的事情,你又見過多少?”
“是……我沒有你見得多,可是大哥,她畢竟是咱們的……”
“母親?”他冷冷一笑,“她擔得起這兩個字嗎?她如果擔得起這兩個字,我會變成今天的我嗎?”
“老三,這些年我見過的這些事情太多了……”聶宏駿點起煙,心情平和了不少,緩緩說道,“父母子女相互暗算,親人之間冷漠的好像已經沒有血緣……兒子可以仇殺老子,老子也可以為了利益派人害死親兒子。”
“我很想相信父母的愛,我也相信這是這世間最偉大的愛……可是有時候,現實往往就是那把最鋒利的匕首,刺穿你所有美好的願望。”
聶宏馳靜靜聽著,他看到大哥的背影依然偉岸,隻是多了幾分蒼涼和無奈。大哥說的那個灰暗的世界他從未接觸過,可那一刻他的心有些隱隱作痛。
他不知道大哥付出了多少代價才勉強走到今天,他隻知道,在失去父母的日子裏,哥哥就是他們幾個唯一的依靠,這種依賴,更甚於對父母的眷戀。
“那麽……大哥,你打算怎麽辦?”他輕聲問道。
聶宏駿緩緩吐出煙圈,頭腦仿佛也清醒了不少,“我覺得你應該再去查一下,這個女人這種時候回來,究竟有什麽目的。”
“嗯?”
“正趕在這種時候……”聶宏駿皺起眉,喃喃自語著,“正是我要跟若軒重新辦婚禮的時候,而且聶氏麵臨著下一輪的關鍵融資,小桃又病著……所有的事情都趕在一起,我正想抽身的時候,她居然回來了……”
“大哥,你該不會是懷疑……她是故意選擇這個時候?”
“我不知道……”他捏捏眉心,眉間的結還是沒有打開,“這隻是我的直覺……可是有一點很奇怪,若說她是特意挑了這個時候,那麽她是怎麽得知這些事情的?”
“這些事情其實不難知道……”聶宏馳答道,“聶氏融資的事情早在幾個月前就放出了消息,小桃的病……當時鬧的那麽大,談判專家心理專家全體出動,在報紙上見到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至於你和大嫂的婚禮……也許是個巧合吧!所有的事情,如果留心一點,是不難發覺的。”
聶宏駿點點頭,思緒還是陷進一個又一個的迷圈。
他送走弟弟,把那封信扔進了抽屜裏,像是扔進了記憶中蒙塵的角落。
他恍惚間看到一個笑容爛燦的大男孩,身上穿的白背心在一天的淘氣之後變的髒兮兮,簡陋的家中卻有一個溫柔的笑臉,摸摸他汗涔涔的額頭,對他說:“快去換衣服,媽媽給你洗一下。”
他的心一下子變的空蕩,猛然睜開眼,“媽媽”的麵目已經模糊不清,那個簡陋的家也不複存在。
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劇烈的跳著,飛快的跑進院子裏,斜陽餘暉之下,那一牆粉色牽牛花旁,方若軒正牽著聶小桃的手在牆下泥土地上,拿著小竹棍畫著什麽。
她們的臉上滿是幸福的淺笑,微風拂過,落下粉色花雨,沾在她們的發梢臉龐。
聶宏駿隱隱有種想流淚的衝動,心頭漾起空虛,仿若這種畫麵已是前塵往事,仿若唾手而得的幸福,又要在瞬間失去。
方若軒遠遠的看到他,笑著向他揮揮手……他飛奔過去,又像那天在樓頂那樣,張開雙臂緊緊擁抱著她和女兒,像是緊緊抱住全世界。
“宏駿,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方若軒覺察到他的異樣,不由得擔心起來,她細細看著他的臉龐,似乎有幾分疲倦。她的手輕輕撫平他眉間的結,對他溫柔一笑:“宏駿,如果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
“沒事,別胡思亂想了……”他笑道,“走,晚上我帶你們出去吃……小桃想吃點什麽?意大利餐廳好不好?”
“宏駿……”她感到隱隱的不安,一把拉住他,一雙澄淨的眼眸似是洞穿他的心思,“你一定有事……剛才你弟弟跟你說了什麽?你老老實實告訴我!”
聶宏駿靜靜看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滿足的微笑。
她更像他的妻子了……事無巨細,隻要有關自己的丈夫,必須過問。
他點點頭……從前他在她麵前是一個謎,無論什麽事,他都不願向她吐露,所有的苦都是一人承擔……然而這是他第一次,想要和她分享,隻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
“若軒……”他的眼中透著幾分落寞,輕輕挑起她的發,無力的在她耳邊說,“我媽媽……要回來了。”